他想,平庸就是幸福。
他也渴望幸福。
他对幸福要求很简单,一份爱情,一个家,足矣。
可简单并不等于容易实现,主要是他感到自己有良心了,而良心正是不安的根源。
记得一位老师说过,人每时每刻都在死亡和诞生。人是由细胞组成的,而细胞每时每刻都有一部分死亡,也每时每刻都有一部分诞生。十年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因为组成那个“我”的细胞早就死完了。如果说一个人的组成成分全部死亡了,我们还能说这个人是活着的吗?
继续推理,十年前的“我”既然已经死了,十年前的“我”的行为就不应该由别人来负责。同理,八年前的“我”或三年前的“我”也已死去,那个“我”的行为也不应该由别人来负责。在此,“别人”指的是现在的我,也就是说,现在的我不应为过去的“我”的行为负责?作为鲁辉,也即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必要为过去的我(还是不说出“过去的我”的名字的好)的行为负责。
我与过去已经一刀两断,他想,我是鲁辉,我不再是那个通辑令上的人了。那个人已经“死”了,消失了,蒸发了。
他犯的罪与我无关,鲁辉想,真的无关。
两年前他把名字改为鲁辉,如同戴上一张面具。于是人们把他当作鲁辉,没人注意他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个家伙。
那天,世界奇异地向他“闪灵”之后,他意识到面具后面的家伙逃之天天了。“面具”独立了。鲁辉诞生了。
鲁辉的世界观、价值观、趣味、人生目的,等等,均与过去那个通缉犯迥然不同。
鲁辉就是鲁辉。
他拒绝为自己(名叫“鲁辉”的自己)编造虚假的历史。不管是面对安琴,还是面对公司的同事。为此,他准备付出代价。
他刚到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王琳就将他叫去,让他尽快把档案弄过来。公司对一般的职员并不建立档案,只有中层以上的才建立档案。看来朴总说的话要兑现了。他明知故问:
“为什么?”
王琳看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撂过来的一句话——你真不明白?她诡秘地笑了,说:“准备请客吧,你要高升啦。”
“不可能。”他说。
“要打赌吗?”
“你肯定自己能赢?”
“当然!赢不了我和你打什么赌啊。”
“那我肯定赢不了!”
“想反悔?”
“是啊,”他说,此时他已心不在焉。
档案?他想,哪来的档案?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何来档案?即使有档案的话,档案上除了空白只能还是空白。“不过,我可不一定输啊。”
王琳皱皱眉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会明白的。
“做个小职员挺好,”鲁辉说,“我这个人就是贱,喜欢被别人管着,不喜欢管别人,没办法,就是这个命。”
王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升职,一有机会头就会削得像竹签一样往里钻,再说,在外资企业谁还玩温良恭俭让那一套?难道还真有这样的人:天上掉下馅饼他愣是不接?
“你可要想好啊,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好的机会的。”
“我不会后悔的。”
鲁辉走出王琳办公室,忽然感到很烦恼。虽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新人,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毫无瓜葛了,可是在做决定的时候他却不能不考虑“过去”,因为他要保护自己。他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如果没有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会很乐意升职的。只有傻瓜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想,我在别人眼中说不定正是一个傻瓜;至少王琳会把我看成个傻瓜,她的眼睛已泄露了她的狐疑和不信任。
他没有回办公室,让他这会儿去坐到办公桌前,他肯定会烦躁不安的。他上到楼顶。楼顶有五个巨大的水泥“蘑菇”,每个“蘑菇”下有四个像鼓一样的石头凳子。太阳刚升起来,已经显示出了它的威力。
他坐到阴影中的石凳上,望着空旷的天空出神。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像被认真的清洁工刚刚打扫过一样。天空尚可打扫,而人的“过去”却没法打扫。人都是现在进行时的,谁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除非坐上超光速的飞船。因为回不到过去,所以就无法改写过去。人的许多烦恼皆由此而来。一个人如果改变了信仰和价值观,不仅他的行为会改变,而且他也将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