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葭箕坐于地,再次跟和尚耍起赖来,心里却在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办。
和尚一皱眉,似乎颇为心焦。
“我背你。”
“什么?”
“我说我背你。”和尚说完这句,不由分说,把阴之葭托到背上。他身材高大肥壮,阴之葭趴伏其上,只觉说不出的稳当舒服。和尚迈开大步,沿途云雾呼呼向后退去,转眼间又行出数里。
“和尚,你这人不错啊。”阴之葭实在没想到和尚竟然这么好说话,不禁由衷夸赞了一句。
“小朋友,你客气了。”和尚摇摇头。心想,你这混小子,老牛我是同情你而已,再过一会儿到了地方,受了那般苦难,你可万万不要记恨我。
阴之葭哪里知道和尚心中的念头,趴伏在和尚背后,舒坦地只想呻唤,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找和尚聊天。
“我说老牛,我还有件事儿不明白呢?”
“你问。”
“按你们的说法,我和坤藏都已经死了才来到这里。那为什么我们的手足、衣裤都还在,没有变成这黄泉里的幽魂?”
“你们两个不一样。这些幽魂是为死而死,你们是为生而死。”
“不懂。”
“就是说你们死到这里,是为了活着出去。”
“也就是说,肯定能出去喽?”
“那也未必。”
“老牛……”
“嗯?”
“谁说牛厚道的?”
“……”
“就算你说的是真,我和坤藏是为生而死,为何他死后还带着那把獠剑,而我却两手空空?”
“小朋友,你身上也是带着东西的。”说话间,二人已经临近孤峰之颠,胖和尚把阴之葭放下,回头指了指阴之葭的手腕,“你看你腕上这是什么?”
阴之葭一抬手,那是她送的月石手环。
其实,刚进黄泉世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这不过是副手环,生死关头,恐怕也不能用来砸人吧?”阴之葭苦笑道。
“错啦,小朋友。你那位伙伴心中藏剑,所以带着剑来;你却只有一颗心,所以便带着心来。”和尚拽着阴之葭,迈完了最后几步,站到了绝颠之上,“这手环,便是你心之外化。”
阴之葭对和尚最后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话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已经被眼前绝巅上的景象震惊。
这耸立云端的山峰,仿佛被来自天外的巨大兵刃从中央剖开。一道万丈绝壁,如触目惊心的伤痕,把阴之葭与和尚所站立的这半仞山峰与另一半山峰整齐分开,相距数十丈。往下看,这道“伤痕”直达荒原底部,那些汹涌而至的浊黄魂流,行到山崖处便无路可进,开始往绝壁之下坠落,重新回到荒原之上,变成四散游荡的无主孤魂。
成千上万的亡魂,搅动着巨大浑黄的漩涡,如同巨大瀑布一般奔流而下,绝望着,咆哮着,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这种群体的静默,更带来如铁板压在胸口样沉重的悲哀。
“怎么会这样?”阴之葭强抑着悲愤,握紧了拳头。
他一向自命洒脱不羁,对于生死之间沉重之大道,闪烁其词有之,嬉笑怒骂有之。但是,他或许自己都未能察觉,之所以这样玩世不恭,其实正是因为心深处某些柔软,难以言明。
因情重,所以不忍。
“你所见这些魂魄,遗愿不得解,哀怨不得申,于这黄泉路上,蚁聚蜂拥,去往天门转生……”
“幽魂不是往地府投胎吗?”
“不管天门还是地府,尽皆虚名而已。前番已经说过,世间词语,往往以有名状无名,多有差池。”
“但我看这些个魂魄到了这里,也并非上了天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不在啊,小朋友。”和尚看着阴之葭,一脸肃穆。
“我?”
“不错。”和尚一指这断崖对面的半仞山峰,“你看这绝壁天堑,将登天的道路拦腰斩断。要想让这些魂魄延续登天之旅,就需要跨过去。小朋友,在你看来,该如何过得去?”
阴之葭想了想说:“难道这里就是普渡桥。”
和尚无言,临风而立,似是默认。
“可这桥在哪里?”
“你就是桥,桥就是你。”和尚突然转身,冲着阴之葭跪了下去。阴之葭大吃一惊,来不及阻止,和尚巨大的身躯已经膝跪下来,白色袍袖一展,肥胖的体魄此刻并不显得丑陋臃肿,活脱脱一尊弥勒罗汉,浑身泛着慈悲的光华。再看他眉宇之间,那股喜乐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只余浓浓的悲悯和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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