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这个大笨蛋正忙着和全班同学握手,并装出一副对女生们的讨论很感兴趣的模样。
“嘿,扶我起来走走,我的腿都麻了。”
我扶着他,一起走了几步。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正当我们走近马格时,暗沉的天空突然凿出一线光明,我立刻望向地面,真是一团混乱,所有的影子交错,就像在开什么“秘密会议”——我们刚从上一堂的历史课上学到这个词。马格转向我们,投来一道不欢迎的眼神,要我们自觉一点儿,不要进入他的领地。吕克耸耸肩。
“来吧,我得跟你谈谈,投票日快到了。”他拄着拐杖说,“我要提醒你,星期五就要选举了,该是你做点事、打出知名度的时候了。”
吕克仿如大人口吻的话响起,看着他如此蹒跚、背部微驼,我顿时又陷入奇异的幻想,我再度看到我俩,比我上次看到在面包店的影像更老,没想到我们的友谊维持了一生啊。吕克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了,稀疏的头发一直延伸到发顶,他长了皱纹、面容憔悴。还好让我欣慰的是,他湛蓝的双眼依旧炯炯有神。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问他。
“我不知道,现在就该决定这些了吗?”
“没有,不一定,哎呀,我也不知道啦。只是如果你现在就得选择的话,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继承我爸妈的面包店吧。”
“我指的是,如果你可以选择其他职业呢?”
“我想跟查布洛先生一样,当医生,但我不认为有可能做到,妈妈总说要应天顺时,面包店的客源很快就不够维持生计了,自从超市开始卖起面包,我爸妈就很难收支两平,所以啦,怎么可能帮我付医学院的学费啊!”
我知道吕克不会成为医生,我从我们一起共享巧克力面包和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时,从我看到他坐在收款机后方之后,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吕克会留在小城,他的家庭永远没能力负担他长年的学费。
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个好消息,代表他们家的面包店在超市战争中存活了下来,只是他永远不会成为医生。我不想告诉他这些,我估计这会让他难受,甚至可能让他丧志,毕竟他在自然科学方面真的很有天分。于是我闭上嘴,守住这个秘密,毕竟当前我每踏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还要顾着监视每一步步伐,即使天气不好,一有破云而出的微光时,我们就无蔽身之处。预知深爱的人的未来,其实并不一定快乐。
“那么,你打算为这次选举做些什么?”
我脑中有另一个问题。
“吕克,如果你拥有猜透别人想法的能力,或是知道他们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你会怎么做?”
“你从哪里生出这么多想法啊?这种能力不存在啦。”
“我知道,但假如它存在呢?你会怎么运用?”
“我不知道,这种能力感觉不太赞啊,我想我应该会害怕别人的厄运会波及我吧。”
“你就只会这样反应?只会害怕?”
“每个月月底,我爸妈为面包店结账时,我会看到他们担忧的脸,但我什么也做不了,这让我很难过。所以啊,如果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的不幸,那一定很恐怖。”
“但是,如果你能改变一些事情呢?”
“哦,我想我会去做吧。喂,你的什么鬼能力我根本没兴趣啦,我们回到这次选举上,一起来动动脑筹划一下吧。”
“吕克,如果你长大后当上这里的市长,你会高兴吗?”
吕克背靠着学校的墙,喘了口气,他定定地看着我,阴郁的神情换成一副大大的笑容。
“我想那应该会很棒,我爸妈一定很高兴,而且我可以颁布一项法令:禁止超市贩卖面包。我应该也会禁止超市卖钓鱼用具,因为我爸最好的朋友是在市场里卖杂货的,自从超市开始跟他竞争以后,他的生意也变差了。”
“你甚至还能立法全面废除超市。”
“我当上市长的话,”吕克拍拍我的肩对我说,“就让你当商务部长。”
当天稍晚,我一边往家走一边想,我得问一下妈妈,市长能不能任命很多位部长,我很想当吕克的部长,但我对此仍有点疑惑。
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我期望着在课休时间的阳光乍现时,一切回归正常,让马格的影子回归它的主人,我也祈祷下次阳光出现时,我的影子会在我脚下出现。但与此同时,说来奇怪,我竟觉得这样想有点懦弱。
当操场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时,数学课才刚开始。窗户的玻璃立刻被震成碎片飞溅,老师大喊着要我们趴在地上,根本不用等他喊第二遍我们就全照做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死寂,杰比老师第一个站起来,问我们有没有人受伤,他看起来很惊恐。除了头发上沾了些玻璃碎片,以及两个女生莫名其妙哭了起来之外,一切看起来还好,另外就是窗户好像被大炮轰过,书桌也一团乱。老师要我们赶快出去,命令我们排成一排。他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又冲到走廊上,站在我们前面。我不知道老师们是不是都受过同样的训练,但其他班也跟我们做同样的动作,走廊上人山人海,下课铃又响个不停,而操场的情景更令人大吃一惊,几乎学校所有的窗户都被震破了,一股黑烟从警卫工具间后方升起。
“我的上帝啊,是煤气炉!”杰比老师尖叫。
我是看不出这能跟上帝扯上什么关系啦,除非当时它正好需要一只大打火机,然后使用的时候出了差错。听大家讲了那么多抽烟的事以后,我也不太能想象得出上帝为什么会想要点一根烟,算了,我们也不会知道,也许上帝的肺什么都不怕,因为它已经在天上了。但的确,黑烟确实往它那边飞去,不过这应该只是个巧合。
校长完全失控,她第三次命令老师点名,又不断在原地打转,一边重复着:“你们确定学生们全都在这里了?”然后,她突然想到一个人名,她大叫,“马帝,小马帝呢,他在哪里?哦,哦,他在这里!”然后她又想到另一个……幸好她没有想到我,我一点儿都不想听到别人叫我“小……”特别现在是选班长的紧张时期。
爆炸现场一片混乱,听得到火花的噼啪声响,火焰从警卫工具间后方越蹿越高,甚至看得到烟影在屋顶上舞动。我看到伊凡的影子在我前方,仿佛它是来找我的。我看着它向前走,我知道它要找的人正是我,我完全感受得到它的心思。校长和老师们都在忙着统计学生人数,没空理我,于是我朝工具间——也就是影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警笛的声音从远方呼啸而来,但听起来距离还很遥远,伊凡的影子一直引导着我,我走向冲天的黑烟中,热气渐增,越来越难前进,但我必须走过去,因为我明白影子为什么来找我。
火焰开始舔上屋顶时,我刚好走到工具间,我很害怕,但依然坚持前进。突然,我听到雪佛太太喊叫我的名字,她追在我身后。她跑得不快啊,雪佛太太。她尖叫着要我立刻掉头,我想遵命,但没办法,我得继续朝影子告诉我的地方前进。
走到工具间前,温度已经高得让人受不了了,当雪佛太太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后拉时,我正要扭开门把手。她朝我投来一个能烧死人的愤怒眼神,这也可想而知啦,但我的双脚仍稳稳地站着没动,我不肯后退。我紧盯着这扇门,视线片刻不移。雪佛太太抓住我的手臂,开始大骂,但我成功挣脱她,立刻再度冲向工具间。接着我感觉到她又接近我身后,我突然脱口而出我心底的话:“我们得救救警卫,他不在操场上,他在工具间里,快被闷死了。”
雪佛太太听到我的话,吓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她命令我后退,接着做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雪佛太太是瘦小型的女生,跟吕克的妈妈完全不同,但是,她却提起脚朝门踹了过去,门锁在她腿骨的魅力下毫无招架之力。雪佛太太单枪匹马走进工具间,两分钟后,她就出来了,而且还拖着伊凡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工具间。我当然也帮了她一点儿忙,直到体育老师赶来扶住她,校长则一把提住我的裤子,把我拉到穿堂去。
消防队来了,他们扑灭了火灾,又跟我们保证了伊凡的安危后,把他送到医院去。
校长真的很奇怪,她不停地骂我,但又抱着我哭,说我救了伊凡,还说当时除了我以外,竟然没有人想到伊凡,她很自责……总而言之,她很难决定该作出什么反应。
消防队长来看我,就只有看我哦!他要我咳嗽,看了我的眼睑和口腔,还把我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然后,他拍了我的背一记,跟我说如果我长大以后想加入消防队的话,他会很高兴把我编入他的小队。
我发现妈妈不是唯一一个用对讲机随时跟校长保持联系的人,因为我看到操场上拥入了一堆家长,大家都担心极了。
学校停课,我们纷纷回家。
隔周的星期五,我获得全班一致支持,当选班长,只少了一票,蠢蛋马格把票投给了自己。
我再见到吕克,已是投票结果出炉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高兴地微笑。他早上才刚拆夹板,他秀给我看刚痊愈的腿,比另一条腿瘦了许多。
煤气炉爆炸事件八天后,伊凡重回学校,他看起来很正常,除了额头缠了一圈绷带,让他看起来像海盗,但这还蛮适合他的,让他看起来好像多了一种以往所欠缺的个人特质。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也许等某天有机会时,我再告诉他关于海盗造型的事吧。
午餐时间,我比其他人更早离开学生餐厅,我不太饿。伊凡在操场尽头,看着爆炸过后仅存的工具间,也就几乎是废墟一片了。他在废墟中,弯身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截截烧焦扭曲的木头。我走向他,他没回头,只对我说:“别靠近,很危险,你可能会受伤。”
虽然不觉得危险,但我不想反驳他。我停在他身后一段距离,他明知道我在,但一开始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着他刚刚究竟在找什么,这片废墟中哪还有什么东西好抢救的啊。过了一会儿,他摸出一个已经烧焦的长方形东西,把它放在膝盖上,整个身体开始颤抖。我知道他在哭,我的心情跟工具间的木头一样焦黑沉重。
“我跟你说过别待在那里!”
我没动,他看起来如此绝望,他一定不是真心要吼我离开的,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能看穿对方跟你说违心话,这才是朋友,不是吗?
伊凡转向我,眼睛红红的,泪水从他脸颊滑落,像墨水滴入湿透的图画纸般晕开。他手里拿着一本烧焦的旧笔记本。
“我整个人生都在这里面,照片、我妈妈唯一给我写过的信,和其他关于我妈妈的回忆,全都贴在里面,但现在只剩灰烬。”
伊凡试着翻开封面,但书页却在他的指间化成碎屑。我跟自己说还好我留下来陪他了。
“你的头没有被烧坏啊,你的记忆没有消失,只要你记得。我们可以重抄你妈妈的信,也许还能把那些照片画出来。”
伊凡笑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算了,我很开心他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了。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他直起身子跟我说,“煤气炉爆炸的时候,我急着在工具间抢救能抢救的东西,那时还没有火焰,只有浓浓的黑烟到处蔓延,我在这个地狱里撑不到五分钟,眼睛刺得完全没办法睁开。我找不到门把又吸不到空气,我很惊慌,没办法呼吸,就失去意识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描述亲身经历火灾的情形,感觉深刻得好像历历在目。
“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里面?”伊凡问我。
他的眼神如此悲伤,我不想欺骗他。
“你的笔记本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它可是我的命。我欠你一句感谢和很多抱歉,上次在长椅上,你谈到我爸时,我以为你是来打探我私事的。我从未跟任何人谈起我的童年。”
“我根本不知道你笔记本的事。”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当时正在工具间里差点闷死?”
我到底该怎么回答他?说他的影子来找我?说他的影子在一团混乱中,混进操场的影子群中,就为了来找我?说我看到他的影子在火焰的亮光下对我比手画脚,求我跟它走?哪一个大人会相信我的鬼话?
在我上一所学校,有个同学就因为说了实话,被抓去看了一年的心理医生。每个星期三下午,当我们在玩排球或游泳时,他则“待在候诊室里,和一个只会微笑说‘嗯——嗯——’的老女人,玩着‘告诉你我的人生故事’的游戏,整整一小时”。这一切只因为某个星期六的午餐时间,他爷爷在他面前倒下睡觉,从此再没从午睡中醒来。为了表示歉意,我同学的爷爷夜里来看他,并跟他继续聊当天在厨房因为爷爷突然想午睡而中断的话题。第二天早上,当他跟大家说他整晚都看到爷爷时,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所有的大人都惊愕地看着他。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要是我把关于影子的小小困扰说出来的话,我会被怎样对待:很可能就在招供认罪后,被判去看心理医生,然后还会被迫扛下所有罪名,甚至得跟伊凡说我早就看过他的笔记本,并且还从中背熟了几段。
伊凡一直看着我,我偷偷瞥了一眼校钟,离上课钟响还有二十多分钟。
“我那天没在操场上看到你,我很担心你。”
伊凡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咳了咳,然后走近我,低声跟我咬耳朵:“我能跟你说一个秘密吗?”
我点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