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间。前方虽然会很艰难,会有许多风险,但必然会有毫无牵挂的自由!
这个岛,这个可以磨灭所有意志的囚笼,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了。
也许,不该去责怪这些村民。一切的起因与幕后之人,都是卢岛主。
正是卢岛主,才会让这些人已经忘却了反抗,只求苟安。
当顺从成为一种习惯时,这些村民不仅仅只是顺从于饲养他们的卢岛主,也会不由自主地顺从于准备杀害他们的海盗。
甚至为了自身的安全,下意识地选择牺牲同伴。
这不仅是畏敌惧死,也不仅是胆怯无能,而是已经成为习惯的懦弱。
他们早已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岛上,也失去了辨别是非的基本能力,根本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圈养着他们,也不清楚自己已经成为了被圈养者。
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之后,把这个小岛当作唯一的世界,相信他们所拥有的平安与幸福。其实,不过是一群还有呼吸的行尸走肉,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
甄鑫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去批判他们的这种行径,但是,他可以决定自己从此远离这些人。
这种人,其实比海盗还可怕!
可是,当这位佝偻着身子的瘸子,在人群之中挥起他的拐棍时,甄鑫突然又感觉到了迷茫。
他对岛上这些村民的认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终于有两三个村民离开自己的屋子,帮着收敛死去的村民。
除了躺在甄鑫身前,被村民称为“毛头”的瘸子外,还有三个村民在这场袭击之中丧生。一个被入户搜粮的海盗杀死,两个在混乱之中被踩踏而死。
“甄,甄公子……”毛头努力地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甄鑫。
甄鑫伸出手,默默地把住他抖抖索索的胳膊。
毛头全身上下皮开肉绽,两条腿已经全部折断,肚腹之下,流出的一截肠子沾满了灰土。
即使是以后世最好的医疗条件,也再难将他救活,更别说在如今的这座小岛之上。
此次海贼入侵,这是唯一一个让甄鑫心生歉意之人。
他本来可以与其他村民一样,苟安于人后,却偏偏在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因此丢了性命。
那么,凭什么自己就认为,其他村民就该为了自己招来的祸乱而去拼命?
自己曾经为了他们,做过什么吗?
他们,其实根本不欠自己分毫!
似乎感觉到甄鑫心里的纠结,毛头搭在他手上的胳膊微微动了动,皱巴巴的脸上努出一些让人看着极为难过的笑意,说道:“别怪他们……”
甄鑫苦笑着答道:“毛叔放心,我不会怪任何人的,这事本就因我而起,你们,都是受我牵累。”
“那……那就好。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甄鑫微微一怔,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无论我去哪,都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是卢岛主不再管他们,我也会为你,为所有的村民,一个个养老送终!”
毛头脸上现出欣慰的神色,随即有些黯然。
“卢岛主啊……甄公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您说!”
“若是你,有见到卢岛主,帮我问一声,为,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卢岛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圈养这些人?
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养成废物?
为什么又把所有人都扔在这个小岛之上,不管不问?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卢岛主,并问清楚的!”甄鑫看着毛头已经闭上的双眼,坚定地说道。
毛头嘴角勾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眼皮努力抖动,却再没力气睁开。
甄鑫扶着他的胳膊的手,禁不住一紧。
毛头胸腔一鼓,已经干裂的嘴唇竭力张开着,似乎在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想说些什么。
“毛叔,你,还有什么需要小子去做的?”
毛头依然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勉强说道:“甄公子,你唱的小曲真好听……我,我也唱一支给你……”
甄鑫不忍拒绝。
却听得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毛头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声音微弱,曲不成调。却如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甄鑫的心胸,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呼息。
“抬望眼……仰天长啸……”
来到这里,甄鑫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这个时代的一份子。可是啊,他也是有故国之人!
甄鑫始终在回避着一个问题,若有一天,重回故土之时,到底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是一个四处逃命的亡国之奴?
还是一个投身于蒙古人膝下的汉人之贼?
“壮怀……激烈……”声音渐低,终于再不可闻。
甄鑫看着蜷着四肢,安安静静地沉眠的毛头,两行泪水,默默地流淌而下。
“三十功名尘与土……”歌声却突然再次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老丁单膝跪在身侧,右手抚胸,强忍着伤痛,仰天嘶吼:“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正在收敛死者的村民,朝着毛头,缓缓单膝跪下,应声和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曾夫子背手而立,数行浊泪滑向抖动着的灰白胡须。
站在他身后的小六,原本茫然的眼神之中,似乎燃起熊熊斗志,引吭而歌:“靖康耻,犹未雪……”
又有数个聚拢而来的村民,眼中含着悲怒之色,或高昂或低沉,或粗粝或雄浑,放声而唱。
“臣子恨,何时灭……”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朝天阙……”
参差不齐的歌声,带着最后的倔强,慢慢地消融于渐暗的夜色之中。
只余村中的烛火,或明或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