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

    第一眼看见他，她就意识到悲剧的意味了。

    那是个初春的上午，阳光明媚，百花齐放，江南柳园更是桃红柳绿，成了花香蝶舞的世界。方紫云深入花丛中，半蹲下身子，正要伸手去捉那只粉蓝小蝶，却听到身后有人走近的声音。她一回头，就撞在了来人的怀里。那人扶住了她，目光凝结了。

    这张脸分明是第一次见到，却仿佛是从心底、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的，似乎还带着岁月的味道。他开口了，那神情也像深刻在记忆中一样，他说：“没事吧？”

    方紫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紧紧拽着这人的衣袖，忙退开几步。身为一个姑娘家，怎么距离一个陌生男子这么近，还不知羞耻地紧盯着人家看，这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方紫云想到这，脸红得发烧般，恨不得一死了之。

    那男子道：“很抱歉，没惊吓到姑娘吧？”

    这时，小倩跑了过来，见了那男子，行了个万福，说：“老爷回来了。”

    方紫云以为小倩在对她说，急问一句：“真的？”而那男子与此同时竟朝小倩点点头，恩地应了一声。小倩见此景，也一楞。那男子目光注向方紫云，说：“我就是柳峰，姑娘是柳家的客人吧？”

    一只粉蓝的小蝴蝶扑扇着翅膀穿梭在方柳二人之间，方紫云不知有没有听到这句话，目光楞楞地随着蝶儿转动。小倩在一边解释说：“老爷你忘了，两个月前太太不是修了一封书送去苏州，禀告老爷家里来了贵客吗？这位就是方家的表小姐呀。”

    柳峰点头，说：“瞧我忙的，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原来是方家的表妹，真是对不住。表妹，千万原谅。”

    方紫云似乎刚缓过神来，福了一福，轻声说：“表哥是大忙人，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紫云到府上，给府上添麻烦了。”

    柳峰早已得知方紫云到柳家不只是做客做亲戚这么简单，而是因为方家家道中落，舅舅方怀远三个月前久病缠身终于故去，方家只剩下方紫云一个姑娘家，不得已才来投靠柳家。柳峰听了表妹这句话，忙说：“这是说哪里话？表妹若说这样见外的话，我柳峰日后怎么还有脸去见舅舅？”

    哪知这一句话竟勾起了方紫云的伤心事，柳峰见表妹红了眼，忙劝道：“唉，都怪你表哥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表妹你快别伤心，在表哥家就是在自己家一样，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方紫云说：“多谢表哥。表哥刚从外地回来，累了吧？”

    柳峰说：“还好。对了，表妹，晚上家宴你可一定要来。”转向小倩：“外面有风，别让表小姐受了凉。”小倩忙答应。

    柳峰去了，方紫云默默掐着迎春花瓣。小倩说：“表姑娘，你怎么不认得老爷呢？”方紫云摇摇头，说：“很小的时候，我似乎见过这位柳家表哥，但过了这么久，哪还认得？”小倩点点头，说：“这倒也是。老爷也不认得表姑娘了。”一会儿又说：“晚上家宴可又有热闹瞧了。”方紫云诧异地看看她，小倩却神秘地眨眨眼。

    对于这位柳家表哥，方紫云从奶娘口中零零总总地听了很久，又由小倩补充了一些。柳峰，字如海，十七岁前寒窗苦读，希望有朝一日金榜提名。十七岁中了秀才，十八岁上京赶考，却名落孙山。返回家乡后，发现家已遭回禄，父母双亡，惟妻子逃过一劫。他这位妻子比他大三岁，知书识礼，很是贤惠，不但安排了他父母的后事，还从娘家求了些财物帮助他振兴家业。柳峰自那场灾难后，弃文从商，居然一路顺风顺水，很快就成了江浙一带的大富商。

    方紫云本以为商人都是惟利是图，面目可憎的，没想到表哥不但不是面目可憎，反而温文尔雅，十分重情意，有一种儒商的气质。

    来到柳府两个月了，方紫云都在自己房中用餐，但今天柳老爷从外地经商归来，摆了家宴，方紫云就应邀来到了“疏音阁”

    要说柳峰是儒商，还有个有利的证据就是这柳园的布局建筑。江南本就娇山柔水，风景如画，再加上别具匠心的修葺与点缀，就够美煞神仙了。柳园正是不俗的园林之魁。柳园不大，七亩光景，有一条河横穿而过，依河建屋，更植了许多柳树。春季里就显得桃红柳绿，美不胜收了。“疏音阁”更是集柳之绿、花之艳、流水之音于一体。

    方紫云走进楼阁，见表哥表嫂都已到了，便上前行个万福。还没福下，早被表嫂杨氏拉住了，说：“表妹快别如此，咱们是平辈人，我们家也不讲究那虚礼的。这些礼节今后就免了吧。”并让到身边坐下了。这位杨氏正是柳峰原配，毕竟大柳峰三岁，又为人端庄，所以显得有些老相。

    柳峰说：“是啊表妹，在家里尽管自在些，再别如此见外了。”

    方紫云还未开口，只见柳峰身边一人笑着走上前，说：“哟，这位就是方家表小姐吧？真是位天仙人儿。早知道我就不随老爷去苏州了，可以早点见到姑娘。”那人衣着明艳，非一般婢女可比。

    方紫云不认得她，在柳家两个月也从没见过她，便冲她笑笑，转头去看杨氏。杨氏面上淡淡的，端起茶盏来。柳峰在那边说：“这是你小嫂子锦绣，她说话就爱夸张。”锦绣一扭身，回到柳峰身旁，笑着说：“我怎么夸张了，我夸表姑娘夸错了吗？”柳峰也笑着说：“错是没错，但你难道真能为了表妹不跟我去苏州？”她答不出，却笑得弯了腰。

    方紫云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身旁的杨氏跟她说了一句话，她也没听见，只是愣神。身后的奶娘王氏推了一把，方紫云才回神。杨氏看着她说：“表妹哪里不舒服吗？”紫云摇摇头。

    柳峰说：“好了，大家过来坐吧，也没外人，既然是家宴，大家随意。”

    众人方入席，又听到姨娘锦绣笑道：“难得老爷回家这么开心，大家都要喝酒方尽兴。老爷您说是不是？”方紫云抬起头，刚想说自己不会喝，却见杨氏横了小姨娘一眼，一脸不满；而小姨娘不慌不忙接住了这一眼，脸上仍挂着笑意；柳峰似乎对这一切了然于胸，对小姨娘说“锦绣，不要闹了。”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居然释去了杨氏面上的冰霜，也使锦绣面上得意安伏了下去。

    席上无话，各人默默用膳。宴后，也各自散了。

    自那日家宴后，方紫云好几个月都没见到柳峰，只从丫鬟们口中听说他生意繁忙。方紫云在柳家住了大半年，除了偶尔去杨氏房中坐坐，就是看书，刺绣，抚筝，再无别事。

    那晚天气闷热，紫云见外面月亮很好，就叫奶娘丫头把筝抬到“流韵亭”去支起来，然后打发了奶娘丫头，独自乘着月色晚风抚筝。紫云试了试音，随手弹起一支熟练的曲子，渐渐地她沉浸在乐色中，由悲怆的乐音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未知的将来，面上竟不知不觉布满了泪水。

    突然“铮”地一声，一根弦竟挣断了。紫云一愣，只听得身后有人声，一转身居然是柳峰。柳峰走过来，说：“表妹，抱歉打搅了。”这时，月光照在紫云面上，柳峰见了忙问：“怎么了，表妹，这是何故伤心？莫不是有人怠慢了表妹？”紫云忙摇头，岂知越摇头，泪水越往外涌，竟止不住地感觉一股委屈。

    柳峰等她稍稍冷静下来，才说：“都怪表哥，这几日来俗务缠身，不曾国文表妹饮食起居。是表哥照顾不周，让表妹受委屈了。”

    紫云不等他再自责，说：“不，紫云不是怪表哥，紫云也没什么委屈的，紫云只是，只是想起了爹。”

    柳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不如这样，过几日，表哥和你同去舅舅坟前祭拜，如何？”

    紫云点点头。柳峰说：“天晚了，有点凉，表妹还是早点回屋去吧。”说着，一阵夜风就起了。

    紫云正在看南华经，奶娘王氏乐颠颠地跑进来，叫了声“姑娘”就站住了。紫云奇怪地抬头看她，问道：“奶娘，怎么了，拣到金元宝了？”

    王氏拍了一下手，说：“姑娘，这话可不是我老太婆要说，是柳家姑太太要我转达的。”

    紫云说：“到底什么话，你老人家就快说吧。”

    王氏说：“我的姑娘哎，我说了，你可别臊。”

    紫云像猜着了什么，说：“要没好话，还是别说了。”

    王氏说：“不说可不行。虽然这些话是不该和你年轻姑娘说的，可姑娘你又没个爹娘好做主的。”她掴了自己一嘴巴“我老婆子该死了。姑娘，没人给你拿主意，那你就只有看着拿主意了。”

    紫云转过身，说：“你别说了，我不听了。”

    王氏接着说：“自从到了柳府，吃穿不愁，我做奶娘的当然替姑娘庆幸。可就怕毕竟是亲戚，不如自家人，早晚露出脸色来。这姑娘家还是要找个终身依靠，这辈子才算不用愁了。”

    紫云捂住耳朵，说：“你老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不听。”

    王氏说：“姑娘，这可说的是你的终身幸福，不是儿戏。你想啊，咱们是足不出户的女人家，哪里去找个好男子去做一辈子的倚靠。可好，今天姑太太叫了我去，明明白白地跟我说了，叫我转告姑娘，他柳家包准为姑娘挑个好男子，并且备一份好嫁妆。姑娘你说这姑太太想得可真周到”

    紫云放下捂耳朵的手，看着王氏，说：“真的？”

    王氏点点头，十分欣喜的样子。

    紫云愣愣的，半晌才说出一句：“你去回姑太太，叫她用不着操心了。”

    王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问：“怎么了这是？”

    紫云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回头拾起南华经来看。

    王氏愣愣地看着小姐，不知所以然。

    金秋，天高气爽，金菊盛放。

    柳园主人柳峰的生辰之日，柳府上下人人喜气洋溢，为主人的寿诞而忙碌着。惟一清闲的人是客居的方家表小姐紫云。她正悠闲地看书呢。

    王氏拿了一件新衣进来，，说：“姑娘你看看，姑太太刚叫丫鬟送来一套新衣裙。姑太太这人真细心，想得周到。姑娘快来试试。”

    紫云勉勉强强地走过来，擎起衣裙一看，便说：“不穿。”

    王氏愕然，说：“怎么了？姑娘别闹别扭，这可不比在自己家里，任性不得。

    紫云眼中嗪着泪，说：“我爹刚去，我虽不守孝，也不能穿得大红大绿的。”

    王氏忙翻了翻新衣，笑了，说：“不过是两道绣花边，姑娘也不必太过认真计较了。”

    紫云哭着，王氏忙劝：“哎，姑娘快别哭了，看眼睛哭肿了可怎么好？我的小姑奶奶。”

    柳府日间设了一宴，专请了柳峰生意场上的朋友，因为官府有令，任何人夜间不得聚众博饮滋事。晚间是柳府的家宴。此次家宴比前次热闹多了，不仅主子们兴高采烈地过寿，连家仆奴婢也开开心心地拜寿领赏。

    柳峰的几个女子给父亲磕完头，由各自的奶娘领回去了“疏音阁”里只有寿星柳峰，柳夫人杨氏，妾锦绣，还有表小姐方紫云，以及丫鬟奶娘。

    柳峰一时兴起，叫锦绣起来跳个舞助兴。锦绣忸怩着站起来说：“又没有伴奏音乐，怎么跳呢？”

    不知是日间喝多了酒，还是生性洒脱，柳峰竟一指紫云说：“表妹不是会抚筝吗？来弹一曲欢快的。”

    紫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愣在当地了。

    锦绣没觉察，笑嘻嘻地过来拉紫云，说：“想不到表姑娘竟是才貌双全呀。”回头对下人说：“快去帮表姑娘取琴来。”

    紫云黑了脸，甩开锦绣的手，说：“很抱歉表哥，紫云不会弹欢乐的曲子。念在紫云热孝在身，恕紫云先行告退了。”说完，福了一福，夺门而去。

    “疏音阁”内一派尴尬。

    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窗外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的妩媚，由于昨夜一场春雨，显得更加清新艳丽。室内，临窗的一张紫檀几上散着几张粉蓝色的便笺，上面几行娟秀工整的行书字行：最是新艳狂雨后，绿为衿，红为袖，滴翠朱颜，尤增千娇柔，况人怜惜楚楚吟，弱难扶，羞抬头

    王氏轻轻进屋，端着一碗汤药，一眼看见几上的便笺，轻声自语道：“病成这样还写什么字呀，这是个傻孩子。“说着走到床前，掀起粉蓝帐子的一角，唤道：“姑娘，醒醒，吃了药再休息吧。”

    帐中人没有回应，王氏把药碗搁在床前几上，俯身去扶起姑娘。透过粉蓝床帐，露出一张粉面含潮欲睡非醉的脸来。方紫云有气无力地说：“王妈真可气，人家好容易睡过去，又来叫唤。”

    王氏一手扶住姑娘，一手端过药碗，给姑娘轻轻吹凉，说：“你这孩子，真长不大了，等我这老婆子死了，看谁来疼你。”

    紫云伸出双臂搂住王氏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昵声说：“好妈妈，不准你胡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得发誓，疼我一辈子。”

    王氏扳过广的脸，说：“好，那你也得听话。看你的脸，烧地这么烫，快喝药。喝完药，躺下什么都别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起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紫云喝了药，静静睡下了。

    王氏塞好帐子，回头把几上的便笺收拾了，正要出门，见小倩在门口向她招手，便示意她轻声。王氏到了外屋，问：“什么事神神鬼鬼的？”

    小倩压低了声音，却压抑不住兴奋之色，说：“王妈你知道吗，柳园出大事了。”

    王氏说：“你这丫头，要说就说，不说拉倒，我还去洗碗呢。”

    小倩说：“那个贱女人要被赶出柳园了。”

    王氏吓了一跳，说：“哪个贱女人？”

    小倩说：“你怎么不知道？还有谁，不就是那个出身青楼的锦绣嘛。哼，仗着有几分姿色，在柳园除了老爷，连正经太太都不放在眼里。这回事发了，看她还能在柳园呆下去？第一个不饶她的就是老爷。”

    王氏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家老爷心慈，平时也很疼爱这位小姨娘的，不是吗？”

    小倩说：“王妈你不明白。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是因为这女人讨他欢心。要是这女人给他戴了绿帽子，那哪个男人受得了？”

    王氏说：“鬼丫头你可别瞎说。让人听见了小心割你舌头。”她向门外一张。

    小倩笑说：“怕什么，柳园上下都知道了，就这屋里一点风都没透进来。也难怪，这里住着姑娘，也不兴说这个。”

    王氏思忖着，说：“这侄老爷看起来一付精明相，怎么家里也出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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