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宋老师,不必客气。你坐一下,我去叫绍伦哥下来。”孟芸丢了背包,转身向顶楼走去。
“请喝茶!”孟太太端着一只白玉瓷杯,慢慢递给宋宇盛。“小心烫手。”同时,坐了下来。
“谢谢!”
“绍伦这孩子也真是难得,虽然自小父母双亡,又没什么亲朋好友,他却没有为此而沉沦,走上不该走的路。不但自己闯出了一番天地,也供应他妹妹念完大学。这样的青年才俊,打着灯笼也未必找得到呢!”
“是啊!他有天分,更有毅力,我不过是带他走进摄影这条路子而已。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的成就绝非侥幸得来。”听闻自己爱徒受到如此褒奖,他内心也不免喜悦。
“没错!没错!”孟太太笑得阖不拢嘴。
当两人闲谈之际,孟芸回来了。“绍伦哥不在也!他大概去医院陪芷凡了。”
“这样啊!那我也该告辞了。这茶很香,多谢你的招待。”宋宇盛想既然绍伦不在,茶也喝过,还是不要打扰太久。
“多坐一会儿嘛!”孟太太挽留。
“不了,我还有点事,下次有空再来拜访。”
“那好吧!小芸,你送宋老师下去。”
“不用,请留步。”
“这是应该的。”孟芸开口。因此,他就在孟芸的陪同之下下了楼。临别之前,孟芸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宋老师,你知道绍伦哥现在有一个专属的模特儿吗?”
“不清楚,是谁?”
“宋艾盟。照顾芷凡的那个女人。”
当离开孟家之后,宋宇盛叫了辆计程车。司机看来不过二十几岁,脸上却有历尽沧桑的痕迹。
“先生,上哪儿?”他的口音老成而沉稳。
“永和民乐街。”
自宋宇盛报完目的地至他下车,两人之间未再多交谈一句。
进了门,一屋子冷清,偌大的房子里听不到一丝人声。明言也不知人在哪里,都二十四、五岁的人了,还终日闲荡,没一份固定工作,整日和他那堆狐群狗党、酒肉朋友混成一块儿。这样下去,他会有前途吗?
说他坏,他倒不是真的坏,只是没有责任感。但对一个男人来说,没责任感简直是致命伤。女人最恨的就是不负责任,况且明言又嗜好在脂粉堆中打滚,将来他不知会伤尽多少女人心。
伤尽女人心!
他不也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杨桦就是被他伤透了心才决定嫁做他人妇。难道人格特质也会遗传?孟芸说她叫宋艾盟,姓宋?
为何如此恰巧,或许她对我仍念念不忘,所以找了个姓宋的男人嫁了。虽然无法和我做夫妻,却可以让儿女拥有和我相同的姓。夜深人静,她会假装枕边的人是我,因为他也姓宋宋宇盛想着,内心忍不住又一阵悲凄。不,他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最起码要得到她的原谅,告诉她二十六年前,是他错了。
他不该负气地说那些违背事实的话,更不该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讽刺她,是他白白葬送了两人的幸福,结果换来自己无止尽的痛苦与思念。
有了这番决定,宋于盛突然发现心情平复许多,甚至有些轻松。他不但要求得到杨桦的原谅,更要帮她的女儿在摄影界闯出一些名号,以为自己赎罪。
单调的病房内,飘浮着干燥而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寂静中交杂着浅浅呼吸声。
“她睡了!”于绍伦轻声低语,深怕吵醒芷凡。“我去帮你搬家吧!”
“我的东西不多,不必花很多时间。”艾盟道。
“那就走吧!”
一阵脚步声后,芷凡慢慢睁开眼睛。“呼!好险!终于走了。”她一挺腰坐了起来,顺手拍拍胸口。
待在这鬼地方数十天了,不需要太潮湿也能使人发霉。她是这么耐得住无聊的人吗?喔!当然不。好不容易逮到这个四下无人的大好机会,芷凡怎能不好好把握呢?
她赶紧跳下床,换下一身邋里邋遢的衣服。反正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医生交代说她身体还非常虚弱,要她再多住几天。她倒是觉得如果继续待在这儿,才真的会虚弱至死呢!生病的人,本来就该多活动活动,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骨头都快生绣了。
拎了钱包,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大门。嗯!还好,走廊上的人并不多,也没看见哥和艾盟的人影。她刻意伪装成病人家属,匆匆忙忙逃出医院。
走进吵杂的台北街头,一阵清凉夜风袭来,芷凡觉得这滋味棒呆了!以前,她常抱怨台北的交通、空气、及一切她能抱怨的。但现在,除了兴奋,她再没有更好的形容词能够代表她此刻的心情。那些她熟悉的人、事、物全回来了,怎能叫她不雀跃不已呢?
溜是溜出来啦!可是要去哪呢?总不能在街上闲晃吧!她拿起韦康磊给她的名片,心中禁不起诱惑,打算去他家勘察地形。一旦熟悉了当地环境,她也比较容易进入状况,为自己造成的后果负责。
她随手招了辆计程车,很快就到了韦家。一下车,幸好她的心脏够强壮,否则很可能早已倒地不起。眼前这幢华丽雄伟的独栋别墅真的就是韦家的吗?她掏出名片,不安地再对对住址,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找错地方。奈何天不从人愿,眼前建筑物正是韦家大宅,货真价实错不了!
天啊!她不单是闯了祸,还闯下了滔天大祸。撞死了有钱人家即将入门的少奶奶,这可怎么办才好?
芷凡着急慌了,原本已被韦康磊安抚的心又波涛汹涌,翻起大浪来。
浓密的绿色藤蔓爬满了韦家别墅的外墙,夜晚看来格外骇人。四周空旷的草坪增添了不少苍凉感,让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凉意直窜脚底。
韦家的人一定个个孤僻自闭,才会住在这种屋子里,活像住在鬼屋似的。芷凡搓搓手臂,竟感到丝丝寒冷,这和盛夏该有的炎热完全不同。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计程车都跑了,想离开这地方也没法子啦!她再次审视这座雄伟壮丽的建筑物,除了为它的气派所震撼,内心不免酸酸的。有钱人就是有钱人,住的确实不一样。其他不说,单单一个铜雕大门,一般人根本买不起,更何况其中庭院的造景,假山流水,蓊郁林木,处处皆是金钱堆积而来。相较于自己所住的顶楼小屋,唉!不提也罢!
倒不是她认为贫穷很可耻,只不过为台湾的贫富差距太大而感到悲哀。
她小心翼翼地东瞧瞧、西望望,心中纳闷韦康磊与这儿根本格格不入。
“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一句警告声自黑暗中传来。吓了芷凡好大一跳。她刚才分明没听到什么声响啊,怎么会有人在对她说话呢?莫非——
她忍不住全身发抖,慢慢旋身准备面对“那种东西”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看来她并非真如医生说的——十分虚弱嘛!
“究竟是谁?”那男声再度响起。
芷凡这回简直快哭了,她恐惧地抬起双眸,不敢直视对方的脸。一股干燥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咦!那种东西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嘴唇吗?
“你到底在这偷偷摸摸做什么?”
这一叫,芷凡原来还有剩余的胆子可全被吓得一点不留,消失无踪。她猛一挺身,犹如立正般直视前方。“我——”
这般个性的脸庞竟非人类,上天简直没长眼!他坚毅的下巴宛如用雕刻刀一笔一划钻凿出来的,粗黑的眉毛暗暗透露他不驯的气息,鼻梁虽不够直挺,像与人打架后造成旧伤,却仍是极端吸引人。还有他那双在黑暗中格外分明的黑眸,深邃宛似大海,不必多费气力,就能将人淹没。她不禁为他难过,他应该活在阳世受人欣赏才对啊!因为他是如此像一座俗世罕见的艺术珍品呀!
她怎么会在这儿?当韦康森望进她惊惧的双瞳时,不禁无声问起自己。康磊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居然把她带回家来;但既然来了,却又为何放她一人在外闲荡?这晚上女孩子一人独行是多么危险,难道他连这基本的常识也不懂吗?
“我不是故意闯进你的领域的,请你不要伤害我。我从来不做坏事,也没有害过人,只是偶尔开开别人玩笑,绝对无心侵犯你,求求你放过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求求你”芷凡霎时回想起自己面前的是“那种东西”惊吓之余,她脱口大叫,双颊惨白似雪。
“停下来。”韦康森沉声一喊,打断她满口的胡说八道。她竟然把他当成“好兄弟”!
芷凡倏地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你在我家门口东张西望,有何企图?”他刻意装作冷漠,忽视自己悄悄袭上心头的情感。她身上散发淡淡幽香,惹得他心猿意马,恨不依近她身旁嗅尽她特有的气息。
“你家?你说这是你家?”芷凡一脸迷惘。
韦康森觉得她有些怪异。“没错,这就是我家。”
“那么你是人,不是‘那种东西’喽?”芷凡可以听见自己心中那块大石头落地的声音。“我就说嘛!这么完美的脸若不是人的,那岂不是太可惜!”
“谁的脸?”这次轮到他困惑了。
“就是你的啊!你住在这儿,那么你一定认识韦康磊。”芷凡指向韦家别墅,又顺手拿出那张名片递给他。
“他是我弟弟!”韦康森并没有接过名片,只任凭她的手悬在半空。
突然,一道盛夏不易见的闪电自夜空窜出,照亮了芷凡冻结于脸的表情。
“你是新郎?”她虚弱地低语,恐惧再度盈满双眼,身子更是开始轻颤。
此刻,韦康森对她是否知道真相再清楚不过了。该来的终究要面对,也许现在正是最恰当的时机。
他还来不及开口说任何话,芷凡已紧紧握住他的手。“求求你,求你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有心撞死你妻子的,我根本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那天,我赶着去参加我哥的摄影个展,因为快迟到了,所以才会没等亮绿灯就往前冲。如果我知道会撞上你们,我根本不会这么急”她语无伦次,唯一的目的只是希望他能原谅她。懊悔与自责汇聚成一股狂大洪流,几乎让她灭顶,她眼中的泪水决了堤,漫流在她毫无血色的双颊上。但她明白,自己有何权利请求他的宽恕,撞死了他的妻子并非一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的,即使他能原谅,但她自己也不会饶恕自己的。
韦康森凝视着她,心底泛起一股未曾在尹淑身上发现的感受,那是种完全截然不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心情。她迷蒙带泪的双眸,包含多少悔不当初,多少自我责难;而紧抿的嘴角,则因严重恐惧而颤抖不已。他好想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她,说这一切全是上天戏弄人类的把戏,她不必为此把责任都往身上揽。
几乎没有意识的,他把她拉向自己。就在她快将起伏不定的胸脯熨上他时,她突然双腿一跪,绝望地注视他。
“如果你不能原谅我,那我就永远不起来。”她的表情坚定而无法妥协。
在韦康森眼中,她如壮士断腕般惨烈。他还需要多余的证据吗?假若他无法相信她是多么愿意代替尹淑死,那他根本无血无泪!
又一道闪电掠过天际,银色光束映出他空白的表情,以及眼中无从解释的光芒。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但芷凡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我原谅你,相信淑儿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