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时看了看满溢的酒杯,擦了擦嘴角。
刚刚一杯下肚,龙时只感到这烈酒烧的喉间有些刺痛,但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因而还是举杯,转向一旁的女人。
“谢母亲大人。”
正准备饮下,却被一双手制住。
“时儿,不必这么着急。”夫人用斥责的眼光瞄了一眼杨培龙,随后,将一些菜夹到龙时的碗中,“先吃些下酒菜,缓缓酒劲,再慢慢喝。”
龙时心里多有触动。
在他记忆中,只有小时候的某些模糊片段中有过被称呼为“时儿”的经历。他知道这位养母是多么疼爱幼时的自己,那些回忆现在还让他对杨府保有一丝温存。
也许正是因为养母的原因,他和养父之间也渐渐融洽。
一父一子就这样一杯一杯的喝起酒来,你一言我一语。喝到约莫二两酒下肚,这位他印象中不苟言笑的父亲话顿时多了起来。
从父亲的话中,他了解到,杨家有四个女儿,都已经出嫁。夫人在诞下小女儿后,便得了场大病,再也不能生育,这也是为什么杨家一个儿子都没有的原因。
漠国有纳妾一说,但是杨培龙从来没有纳过一房小妾。
原来,夫人木柔,是漠国曾经有名的望族木家的千金,而当时杨培龙只是一个破落家族的小儿。年轻时,夫人不顾家人劝阻,一心嫁给身无分文的杨培龙,白手起家。
时势造英雄,当时漠国正与南方的樊国、梁国打仗。杨培龙从一个士官做起,屡立战功,位至近卫军将军。
而现在,龙时知道,这位养父已是漠国的“玉将”——在漠国,册封玉将几乎是武将的最高荣誉。在玉将之上,虽然还有“大玉”的称号,但现在拥有这个称号的,整个漠国只有一人:沙城铁骑统领,冷空。
而杨培龙能以一个小小的近卫军守将晋升为玉将的原因,龙时也知道,是因为十几年前那场空前浩大的“青黄之争”中,杨培龙率五千守军,在漠国南疆的沙塞,先后击溃了十万来犯的敌军。一举扭转了漠国的败局,促成了和谈。
这是“青黄之争”中两大谜之一,也是漠国军史上的一个奇迹。
自那以后,成为玉将的杨培龙名利双收,但他没有像其他玉将一样,继续建功立业,而是意外地选择就此卸任将军一职,退居朝廷任武官文职。
龙时很想知道这之中的真相,想知道养父是如何在天时地利人和三点都不占优的情况下,以少胜多。
但杨培龙却忽地闭口不谈,开始喝起了闷酒,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他直喝得脸色开始涨红,才终于又说了起来。
“你知道你还有一个比你大一个月的姐姐吗?你娘亲生下你那姐姐不久,我便收留了你。与那姐姐一样,你是喝着你娘的奶长大的。”杨培龙端着酒杯,却迟迟不饮,“可你现在甚至连一声‘娘亲’都不愿叫……”
“我……”龙时低下头,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木柔,她的眼圈也是微微泛着红色。
他脑海中回忆起六岁时,养父把自己一个人带到后院的小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由他如何哭喊都无法挽留,他追到杨府门口,用力地敲打杨府的大门,但敲得筋疲力尽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我知道,你多少会恨我们。”杨培龙一口饮下, “但今日之后,你要恨就恨我吧。这十年,你娘多少次想亲自给你送餐、送衣物,多少次想去见你,都是我不让……”
“老爷,你醉了。”木柔擦了擦眼角,赶忙给杨培龙递上一杯茶。
杨培龙没有接过茶杯,只是又满上了一杯酒,有些颓然地坐着。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提醒似的突然止住了话匣子,安静了一会,仰头将酒杯再一次一口饮尽,随即起身,“我们今天聊得太多了,现在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老爷!”木柔也跟着站起了身,“便留他在府上住一夜会有什么大碍!?”
“夫人,你有心留他。但你看他会把这里当成他的家吗?”杨培龙少有的与夫人针锋相对了起来。
木柔愣了愣,看了一眼也已经站起身的龙时,终是哭出了声。
龙时不再说什么,只是举杯,向父母各敬了一杯酒,行了个礼,便走出了门。
这一路上,他没有回头,如杨培龙所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他又如何能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呢?
酒力缓缓从他的头上褪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悲伤。
“时儿!”一声呼唤在龙时踏出杨家大门后传了过来。
他回头,自己的母亲正站在门内看着自己,昏黄的灯光下,他还可见她有些浮肿的双眼。
“母亲……”他这次没有再称呼“大人”。
她犹豫了一阵,终于也是走出了门,快步走到龙时面前,“告诉娘,你是不是怨你父亲。”
龙时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却避开了面前这个女人。
“当年他为什么要把你送出家,连我也不知道,不论我问多少次,他从来都不告诉我……”木柔紧紧抓着龙时的两臂,极力忍住不去哭泣,以致声音都有些发颤,“但你不知道,他有多在乎你。你刚走的那一阵,他会半夜的时候起来,跑到你院子里去,就为了远远看你一眼。”
龙时的心像是狠狠地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
“你长大了,他知道你喜欢看书,便托人将他书房里的书,送到你经常去买书的那个小店里。怕被你发现,只叫那店主做便宜了卖给你……”
他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北坊那专供平头百姓买卖的书店里,怎么会有《穹隆志》、《四国策》这种书?
“有一次见你病得重,他又不直接叫人给你送药,而是叫那厨子在你饭菜里加了些口服的药物,但哪里有用?他急的在院子里面锤墙。终于下了决心带着郎中到你院里,才发现你又生龙活虎地在练功……”
龙时想起,自己确实得过一次重病,最后是老师为他医治好的。他印象深刻,那几日的饭菜都变得苦涩异常,他还以为是自己病得味觉出了问题……
“父亲……”龙时感到眼睛有些酥麻,他的视线竟也朦胧起来。
“还有好多,说都说不尽。自从有了你,他的眼里便再没有遗憾。可这些事,他从来不让我对人说起。” 泪水从木柔的眼中源源流下,滴落在她的衣物上,她的声音变得像是在哀求,“但今日,娘要说,要和你说。你父亲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苦衷。答应娘,不要恨他……”
一注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感觉,令龙时有些陌生。他发觉,自从父亲六岁时将他带出杨府,留在后院,他狠狠地哭了一场之后,便再没有流过泪。
“娘……”他将面前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母亲紧紧抱住,母子久久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