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很熟悉的异味。
她没洗澡。
他可以忍受她做的饭菜,却无法忍受她身上的异味。他强迫她去洗,她死都不肯,直到有一天,他想起她并非与肮脏为伍之人。
他刚来时,她将自己弄得极为干净,秀丰理得很好,浑身上下找不着一丝怪味或污点。
他还记得,他沿着溪河往上走,正怀疑自己会不会走进只有老头子才会隐居的山林时,忽然听到林外有水声,他马上走出,就瞧见她躺在绿地上,状似假寐。
她的长发如云,披散在绿茵之上,圆圆的脸从未这么曝光过。不知道是不是与尘世的断层发生在她十五岁左右,所以,她的脸蛋有一点孩子气,肤色健康细嫩又娇滑,没有他记忆中的肮脏跟刻意邋遢的丑陋。
那一刻,热气直窜他的脸庞,让他难以站稳。直到今天,那种在心头的奇异灼热感始终不曾淡化过。
他不笨,自然明白她的刻意是不喜男人注意她,可是他没有想到,只要有人在附近,她不敢脱衣沐浴。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他跟她耗了两个月多余,明知她不敢洗澡,偏时刻盯着她,让她多少记住自己存在的同时,狠狠抓住她的弱点不放。
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她臭气薰天地瞪着他,瞪到天都快泛白,才终于答允下山来。
他先下山雇马车,她则能独处去洗她的澡,洗多久都随她。
“你在想什么啊?”
西门永回神,瞧见她偏着头好奇地望着自己,略带孩子气的。突然之间,内心涌出一股想要抱住她的冲动…天知道这种冲动从找到她那一刻开始,就不停地膨胀延续着。
可是,他不能。
“我在想…”他喉口动了动,压抑地说:“我想起当时你气不过,说是若要下山,行,我得男扮女装回到南京城。”
“我没料到你这么敢。”她咕哝。
他笑开脸。“天底下还有什么我不敢的事呢?连献给皇帝老爷儿的葯我都敢抢,这世上,除了我能约束自个儿外,只要我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事。”他很自负地说。
“嘘嘘。别喊得这么大声,若是让人偷听了,你非被砍头不肯。”
“砍头就砍头吧,我若怕东怕西,也不会叫西门永了…”顿了下,看着她黑亮到令人迷醉的眸瞳,豪气一消,沮丧道:“算了,我还有其它事得做,不能死。”
“当然不能死。”她笑道:“你还没娶老婆呢。”死了,阿碧岂不守寡吗?
他子着圆脸上的笑。“下山之后,你常笑。”
她愣了下,抚上自己的脸,讶道:“我没注意。”
“我注意了。”
他的话像是意味深远,她的思绪刹那有点迷惑。像他这么粗枝大叶的人,怎会注意到这种小细节呢?模糊的想法一闪而逝,她存心不去抓住。
“阿碧她真像是千金小姐。”她说。
“哦?她贪安好逸?这可不行。我得跟大哥谈谈。”他笑道,敛起方才充满含意的心意。
“谁说千金小姐就贪安好逸的?”
“不是吗?我瞧她们成天就坐在那儿,使唤这丫头做这」唤那丫头做那事,出门没有轿子不坐,说句话声音小到我还以为附近有蚊子。”
“那时你还举起掌准备打蚊子?”
西门永惊讶无比:“你怎么知道?”
“噗”地一声,她捧腹笑出声。
一双剑眉拱起,他抱怨:“没这么好笑吧?好歹我也没打上那小姐的嘴巴。”
他真不像是少爷级的人物啊,这个想法再次钻进心底。正好,他不像少爷,也不会在意阿碧是不是奴婢或者卖身进来的。
“真好啊。”她喃道,想起他找阿碧来陪她时,曾附在阿碧耳边说了什么,那股亲热劲,让她内心有一点点的羡慕。
同时也在那一刻明白,他不找旁人只找阿碧过来的原因了。
“好什么?”
“在西门府里当丫鬟的,都很好。”而她走错运,卖身入错了府。
“你已经不是丫鬟了。”
她偏着头想了一下,笑道:“你说得也对。我已经不当丫鬟很久了。”她倾身上前,面露认真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
秘密?他慢慢地、充满珍惜地也倾向前,与她相隔只有两个拳头远的距离。
很难得的,她连视线都没有回避。
他的心跳有些乱拍,俊面故作无所谓地说:“只要你不逼我发毒誓,我绝对洗耳恭听。”
彼此的距离已经近到,他明显可以瞧见当她朱唇微勾时,唇角微卷得很…秀气。
一时之间,唾液不停地蔓延在口舌之中,让他怀疑自己未来数天都不必喝水了。
“我啊,其实是第一次坐马车,也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嗯,很珍贵的石椅上呢!”她笑得有些开心,连圆圆的眼儿都弯成一条线。
“第一次?”他无意识地重复。
“是啊,你听过当丫鬟的可以坐下吗?以前,我老是站在我家小姐身边,她坐着,我就得站着。她坐轿子去上香,我就在后头跟着跑,不过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多半是岁数大些的丫头陪着她出门。所以,刚才我坐下时,内心有些复杂。”
狂乱的心跳慢慢回稳了,他目不转睛地子她的笑,轻言问:“复杂?我不懂。”
“如果没有发生那事,我一辈子都是个丫鬟,做到老、做到死,然后永远不会知道你,不会坐在这种地方,也不会这么优闲地看着月亮。人的命,真是很奇怪,看起来像是逼你到非死不可的绝路上,被迫活下来后,又将另一个世界送给你。”
西门永默然,隔了一会儿打起笑,说:“既然你不逼我发毒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也会有秘密?”见他眼若铜铃地瞪着自己,她连忙道:“我只是以为,你都告诉过我了。”他这么的直爽,心里还能藏什么秘密?如果要她说,她可以打包票纺在山上的那两个月,他连他祖宗十八代生子的过程都说光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说?
他哼了一声,道:“当日,我有心定下来接手生意,固然是为了存老婆本,但西门家有多少产业,为何大哥只交给我茶肆打理呢?”
“是啊,为什么?”她也有点好奇,光看他喝茶如牛饮,就知此人什么情趣也没有,如何接手?
“我性子暴躁又不定。他原要交给我酒楼,后来还是放弃。”他轻轻一笑:“因为,我不能喝酒,一喝就起酒疹。”
她瞪圆了眼,在黑夜里亮晶晶的。
冲动会误事,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停地吞咽口水,然后视线定在她小巧柔软的唇瓣上,过了会儿,他俊脸又红,努力改瞪她的鼻子。
他粗声说道:“很丢脸,是不?人家都喊我粗人,我的确也是个粗人,成天只喜欢在低层社会打混;我力大无穷,脾气暴躁,不知道跟多少人动手过,偏我生得一张秀气透顶的脸孔,连毛病都这么秀气。”
“那…你喝过几次?”
“独自一人绝对不喝,会拼酒大多有人挑衅。”他咧嘴笑:“喝完了就跑。至今还没人发现过。”
这人根本是疯狂了,她忖思着。在他的世界里好像不需要“三思后行”四个宇,只凭着横冲直撞一路活到现在…虽然这种生活不太妥当,但她却隐隐有了羡慕之心。
“真的很晚了。你再不睡,明儿个如何早起帮忙茶肆生意?”西门永柔声说道。
“也对,是很晚了。若是阿碧发现我在这里,那对你也不好。”
西门永闻言,不知她在说什么,正想问个清楚,她起身欲走,又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她指的是他与阿碧之间。
他以为是茶肆的事,点头,扮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那就拜托你了。”
“我尽力。”她扮作很认真的模样,随即轻笑出声,慢慢地走回房。
他痴痴凝视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的,最后冲口而出:“愿儿!”
“嗯?”她转身,头微偏。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说声晚安,明儿个还要早起,别睡迟了…”白皙的脸庞透着一抹红,他再度喊一次:“愿儿。”
她点点头,笑着说了句晚安,转身消失在回廊的同时,才敢流露出很不知所措的表情。愿儿?听他喊,真是好生别扭跟…尴尬啊。是尴尬吧?她只有在尴尬时才会脸热。
心跳有点快,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凉的缘故,她加快脚步定回睡房。
西门永独自对着月色饮啜,茶水有些凉了,他也尝不出什么美味来。
“我啊,还有个秘密…”玩弄着茶壶,他轻声说道:“现在的你,不会想知道。连小弟都在笑我,他说,我脾气又冲又急,很少为人思量些什么,凡事只懂得蛮干,现在,我却开始缓了下来,开始有了长远的计画,竟是为了一个笨女人!”
天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连他都不清楚他脑中到底有哪根筋出了错,每次遇见她,他的心竟会格外的敏感柔软,能听出她每句话里的意味,听见她的悲伤,看见她的自怜。
“以前,我没什么牵挂,就算死了也好过欠西门家的恩情。收养我,也不过是为了小弟罢了,我这种人的存在,也只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西门家中,纵然他与小弟的感情最为深厚,但自己只是附属品的感觉,一直阴魂不散。
一直到与她相遇…他向来不信神怪之说,但有一阵子他真的怀疑她是不是在那恶心的饭菜里下了咒,他吃了才会心念直悬着那个混蛋女人。
“我的秘密啊…”他一口饮尽了最后一滴苦茶。“现在的你,不会想知道,但将来的你,会想知道吗?”
小心地爬上床,仍是惊动了阿碧。
“甯小姐,你还没睡吗?”
“要睡了要睡了,不好意思吵醒你。”
“没的事。”阿碧的眸掀了掀,懒洋洋地合上。“甯小姐,你出去散步了啊…”
一想到西门永可能被误会,甯愿连忙转移话题道:“你别叫我小姐了,我跟你一样,以前也当过丫鬟的。”
“可是,现在你是二少的贵客。”
“只是一阵子而已,等他生意一有成果,我就要回去了…”
“那也要很久呢…小姐,你快睡吧,要睡晚了,明儿个可能会错过很精采的事儿呢。”
“精采?”
“是啊,很精采,我每回来看一次,都不得不惊叹呢。”
有什么事会到惊叹的地步?甯愿本要问到底是什么事,却见阿碧背过身沉沉再睡,她不好再打搅,只得合目试着让亢奋的情绪平静下来。
饼了会儿,阿碧面不改色地张开睡眸…事实上,她面不改色的历史长达二十年,正因为她能遇惊而不变色,西门笑才会将她安排在随时都可能离世的恩少爷身边服侍,而二少也因此而把她再借过来陪伴甯愿。
她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床下那两双沾泥的绣花鞋。
幸好,甯小姐没问她,为何连她的鞋都沾满了泥上,不然她实在无法解释她的身负重任…在接受二少请托的同时,连带一块接下西门笑、西门恩的回报任务。
当个奴婢,真的很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