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时行似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一般,他早有准备地肯定答道:“所以!错的是你!”
一时间,气氛沉默住了。
张重辉没有即刻作答,而是低头沉思了起来。
申时行见对方被自己怼的无话可说,不由得心中大喜起来,好似他真的将‘张居正’给怼到无话可说一般。
就在申时行陷入此‘成就’的喜悦之中时,沉默了半晌的张重辉,终于给出了回答。
“就算我是错的,你也绝对不是对的。”
张重辉的这句辩驳仍旧平静,只轻飘飘掠过申时行的耳畔。
然而,正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让申时行呆住了。
原先心底的喜悦逐渐消散褪去,转而代替的,是逐渐浓郁的失败与绝望。
许是在内阁呆得太久了,就连申时行自己都已经快要忘记,他曾在心中立过志向,想要向张居正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可这样的志向,竟在他年复一年的政治生涯中,逐渐被他自己所遗忘。
久往的志向被再次提起,申时行感到很是难堪,心中更是在问着自己:
“所以,就算他张太岳是错的,我申时行也绝对不是对的吗?”
偏偏在这怀疑人生的时候,张重辉像是看穿了申时行在想什么一样,开始说了起来:
“汝默,这大明朝内阁首辅的位子,我坐了十年,你也坐了十年。你说我错了,但其实你比我错的还要彻底。
我知道,你一直都认为我在位时得罪那样多的人,是愚蠢至极的行为。而你认为你能够寻求到一个折中的法子,来做好这个内阁首辅。
这十年来,你夹头藏尾,在皇上和百官们之间两头奉迎。你窝囊的半死,就连被官职低于自己的下属指着鼻子骂都不敢报复回去。
你这样矜矜业业,两头讨好,最终却仍旧被皇上拿来当了挡箭牌,还在大臣们日复一日的羞辱弹劾之下,落了个首鼠两端的臭名。
你在内阁十年,当了十年的老好人,也是当了十年的受气包。我在位时好歹享受过,好歹光荣过,而你呢?所以汝默,其实你错的比我还要彻底。”
张重辉的话,可谓是字字句句都戳到了申时行的痛点之上,惹得这位‘老好人’阁老再次震怒了!
“不!你才错的更彻底!”申时行大声反驳着,许是恼羞成怒太深,他竟将在心底里憋了十年之久的怒气爆发了出来,大声吐道:
“我首鼠两端又如何?我受气包又怎样!难道要我像你一样背上千古骂名嘛?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那些支持你改革的张党被骂得有多惨?满朝文武都在骂他们是你的帮凶走狗!
你知不知道你死后才不到半年,你的名声就已经比狗屎还要臭了?
老百姓们在骂你是人渣败类!皇上说你是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就连当初阿谀奉承你的那些人,也全都跳出来骂你!
他们说你有几十个老婆!还说戚继光给你送千金姬,海狗鞭!
张太岳!你从大明朝万人敬仰的内阁首辅,转变成人人都为之唾弃的有罪之臣,这一切变化之快,黑白转换不过在你死后半年间而已!
我就算再怎样首鼠两端,我就算再怎样背负臭名,可在后世的史书之上,我申时行只不过是那样浅浅一笔罢了!
而你呢?叔大!你得罪的可不仅仅是握着笔杆子的读书人啊!你得罪太多太多人了!
上至皇上,群臣百官,下至地主,小民百姓!这所有人,我大明朝的所有人,全都被你得罪光了!
哪怕你的初衷是为了大明又如何?哪怕你的初衷是为了小民百姓又如何?小民百姓们听到的声音,全都是……官绅世家们说的啊……
世宗皇帝那样高深的城府手段,连他一个皇帝都不敢对积弊已久的大明朝大兴改革了!
而你张太岳只不过是一个臣子罢了,你这样豁出命去到底为了什么啊?真的值得吗……”
申时行说到最后,已经开始哽咽。
从一开始的替自己鸣不平,到最后变成了替张居正鸣不甘。
这样多年过去了,申时行始终都想问张居正这一个问题:“真的值得吗?”
然而张居正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哪怕是张重辉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抱歉,方才失态了。”申时行恢复了最开始时的理智,他对眼前的少年这样解释道:“另外,这些话我是对张白圭说的,不是对你说的。”
张重辉不仅没有再纠结于申时行方才的失态,甚至还十分配合的转移开了话题,道:
“如今我是罪臣之身,你要是倒台了,我们张家也就完了。所以你不能走,你得留下来,继续当你的内阁首辅。”
申时行苦笑一声:“你当这内阁是我家,想留下便留下?实话跟你说了吧,是皇上逼我走的,他把我拉出来当最后一次挡箭牌,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水搅浑,好立皇三子为皇太子。”
面对申时行的这番苦衷,张重辉却是不以为然地笑道:“皇上为了立太子能把水搅浑,你申汝默为了留在内阁,就不能也把水搅浑吗?”
此番话让申时行皱起了眉来,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不问,而是妥协似地道:
“算了……这十年的首辅之位已经将我折腾得精疲力尽,我累了,还是早些致仕,回老家过种竹养鹤的清闲日子吧。
你也放心吧,我走后皇上会让王锡爵回内阁,到时候,我会请王锡爵暗中庇佑你们张家。”
面对这样的一个回答,张重辉似乎没有听到后面那一句一般,只问道:“回家?哪个家?”
听到这个问题的申时行愣了一下,他开始认真仔细地审视起面前的少年来,毕竟敢对他问出这种敏感问题的人,也就只有张居正。
“当然是申家。”申时行回答间,也在仔仔细细观察着对方,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多能演。
张重辉似乎没有发现申时行在仔细审视自己一般,十分自然地道:“哦,可是你回去应该会住不习惯吧?毕竟那一大家子,就没一个跟你熟的。”
这下子,申时行沉默了,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反驳这句话。
的确,他用了大半辈子都想要融入的申家,却始终都无法真正的融入进去。
哪怕他已经改了姓氏,入了申家的族谱,可融入不了,就是融入不了……
就像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想要融入到群臣百官们与皇帝中间,可却始终都没能真正的融入到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
哪怕他想要的只是随波逐流,安稳度日,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好了,一块儿去吃个饭吧。”申时行没有回答这个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转而说起了吃饭的事情。
张重辉却是摇头道:“汝默,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吃饭的。”
“别这样称呼我,我知道你不是太岳。”申时行又恢复了最初的不屑,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歇斯底里。
“信不信是你的事。”张重辉似乎浑然不在意对方对他身份的怀疑,而是道:“我能帮你坐稳这个内阁首辅的位子。”
申时行像是听到笑话一般:“首先,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本事。其次,我是真的不想留在朝廷了。”
“噢?”张重辉似乎很是诧异一般,从太师椅上起身的同时,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确定。”申时行毋庸置疑道。
“行吧。”张重辉似乎并不意外会收到这么个回答,在与申时行擦肩而过时,他淡淡说了句:“既然如此,那咱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张重辉就这样走了,申时行也没有再挽留对方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回头望着张重辉离去的背影,申时行眉头愈发蹙紧,他总觉得对方此行的目的不简单,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了来跟他装神弄鬼一番。
“罢了。”
申时行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自己过不久就要回家养老了,张重辉真要闹,就随他闹吧。
……
申时行这一生,似乎永远都在追求着安稳度日,哪怕他步入的是最不安稳的官场,哪怕他都已经坐到了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的位子上。
他没有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甚至还主张废除掉张居正在位时立下的考成法。
在很多人看来,这位在位十年却仍旧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内阁首辅,日复一日只是想着在皇帝和百官们中间和稀泥,日复一日皆是在“混日子”罢了。
或许的确如此吧,毕竟申时行可是曾经的翰林院钉子户,这样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或许真的从未有过想要中兴大明的梦想……吧?
可谁又不曾是少年呢?
哪怕是被世人所唾弃的大奸臣严嵩,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位屠龙少年。
虽然最终还是免不了,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命运。
……
首辅申时行要回家养老了,虽然回的是那个他不怎么想回去的‘家’。
然而就算再怎样不想回去,也总比留在这是是非非的朝堂中要好千倍万倍。
可命运总是那样难以预测,想要求安稳的申时行,再次感受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存在。
因为这一次,他就算是想回家养老,也回不去了。
………
万历十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这一天,已经收到万历皇帝批准辞呈的申时行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于次日清晨,起程回苏州老家。
然而,就在这一天的晚上,申时行被一道名为《忧危竑议》的‘妖书’,卷入了一场新的风暴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