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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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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芷芙往火上添了一把烘烤在火塘边的草药根,那是她在旷野里找到的,虽然已被冰雪浸透,很难入药,但烘烤后用来烧火,仍可驱虫避蛇、祛病消毒。

    常惠在暖暖的气息,和浓郁的草药味中醒来。

    张开眼睛的瞬间,他迷惑了。

    床,柔软而不熟悉;气味,温暖却怪异,他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眼前簇新的毡帷上,火光在跳跃;头顶的穹庐在光影中露出模糊的轮廓;脑后高而暖的药枕散发着药香;而身上,他触摸到柔软的皮毛,和考究的衾被

    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困惑不安,直到视线徐徐降下,落在火塘边那个纠缠在他梦里的倩影上时,他才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芷芙,她没走,还在这里!

    常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在静默中消化着又看到她的惊愕。

    他对她的不肯离去虽仍感到失望,但已不那么生气了。

    大概是为了留意他的动静,她没有背对他,而是微低着头,面朝燃烧的火焰,坐在他的对面,因此他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

    老实说,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有着娟秀细致的五官,和高丰满的身材。

    那浓淡合宜的眉毛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默默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挺直的鼻梁托起上翘的鼻头,嫣红的小嘴总是紧抿着,看起来很严肃。

    而她最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间那股令人难以亲近的冷傲之气,那让她沉静的目光,显得格外凌厉。

    她好像不会笑,记忆中,他从没见她笑过,更没听过她的笑声,对此,他感到遗憾,不会笑的女人,再美也不可爱,更何况她还有着臭脾气。

    如果不是这次相逢,他永远不会知晓芷芙是如此固执而大胆的女人。

    常惠仍不敢相信,这个看似温顺乖巧的女人,竟公然冒充他的夫人,将他“掳走”让他在匈奴人面前尊严扫地,还无礼地扒光他的衣服,为他洗头、洗澡

    令他最为恼火的是,无论他好言相劝,或是恶言驱逐,她始终不笑不恼,摆出一副双唇紧闭、打死不理的尊容。

    他痛恨自己虚弱到如此地步,竟被她当作孩子或白痴似的摆弄,而无法反抗;但他更气她无视他的抗议和要求一意孤行;现在,被她不顾一切地折腾后,他愈加没法跟她计较,因为尽管面子尽失,可他确实感到舒服多了,也睡了个好觉。

    唉,早在认识解忧时,他就知道她的这位侍女乃游侠后代。

    游侠多为藐视礼法之辈,一向率性,他又怎能与她计较?解忧派她来,大概就是因为了解她大胆敢为的个性,否则,换作真正的侍女,恐怕早就被他骂跑了。

    常惠暗自叹息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巡视四周,不想再为她发愁。

    在明亮的火焰中,他看到毡房──他的“牢笼”有了令人惊讶的改变。

    不仅床边换上了漂亮的帷幕,门上破烂的草席,也成了厚重的毛毡;原先堆放在屋角的马具被整齐摆好,凌乱与脏污不复存在;毫无疑问,这都是芷芙的功劳。

    可即便她俐落地为他做了一切、给他带来温暖,但他仍不希望她留下。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仅违背他的意愿、毁坏他的清誉,也会害她失去名节;更何况,一想起她那令人讨厌的个性,他就头痛、嗓子痛,全身都痛。

    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大声吼叫,与人争吵的人,但可怕的是,这个女人总能逼得他忍不住想大吵大闹。

    见鬼,怎么又想到她那边去了?惊悟到自己的眼睛和心思又回到她身上时,常惠暗自咒骂着,稍动了动身体。

    不料这轻微的动作,立刻惊动了火边的人。

    “你醒了?”芷芙立刻走了过来,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常惠没有回避,而是大方地看着她。

    可她什么也没说,便转回火边,拿着药碗折回。

    他皱眉。“又要喝药?”

    “是的。”芷芙坐在他身边,想要将他扶起。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他在她伸手前撑起了身子。

    芷芙也不坚持,等他坐好后,就把药碗递给他。

    常惠接过,一口气把药汤喝光,嘴边立刻送来一块温热的布;他毫无选择地任它擦掉漏在嘴边的药,然后瞪着两眼,靠坐在床上,看她拿着碗和布巾走开。

    看来,我真的没法赶走她

    注视着芷芙的背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付不了这个沉闷的女人。

    这对一向自诩为人机灵,能应付各种状况的常惠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挫折。

    也罢,芷芙非要留下的话,就让她留下吧,反正他也没什么名声可计较了。

    再说,在她公然宣布是他的夫人,又抱起他、扛过他,脱了他的衣服,把他的一切都看光后,再跟她谈什么“礼义廉耻”、“男女大防”不是很蠢吗?

    “天黑了吗?”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常惠率先开口。

    “黑了。”芷芙答得很快,并没有抬头。

    “黑多久了?”他再问,因为他发现,令他难受的沉默,对她却是种享受,而他不想让她称心如意。要难过,就大家一起难过吧。

    “很久了。”

    “你吃过饭了吗?”

    “没。”

    从早晨到现在?“中午也没吃?”

    “嗯。”他瞪着她的金口玉牙,极忍耐地说:“架上有肉乾,罐里有稞麦。”

    “嗯。”常惠愣了,那为数不多的食物,是他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邀请她吃,她竟连点感恩的意思都没有!心情一暗,他陰沉地问:“你真要留下?”

    “是。”

    “因为解忧要你来,所以你不愿回去?”

    “是。”

    “你真要命!”她毫无温度,又吝于言辞的回答,终于激得他低吼起来。

    这女人,真的有本事逼人抓狂!

    听到他突兀的咒骂,芷芙吃惊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望。

    其实她此刻心情正好,因为他看到她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再赶她走,还很配合地服药;在她看来,那都是他身体和脾气开始恢复的明证。

    瞪着那双清澈澄明的黑眸,常惠胸口的火呼呼地往上窜,可就是发不出来。

    良久后,他转开视线,挫败地想:与这女人在一起,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生来就是那样的脾气,就算打她、骂她,或者干脆把自己逼疯,也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她根本不明白原因!

    他暗自纳闷,解忧究竟有什么绝招,竟能与她相处多年而没被气死?

    转回脸,见芷芙仍怔忡地看着自己,常惠没好气地改了话题。“在我睡觉时,你都干了什么?”

    芷芙尽职地回答:“收拾房子、提水、烧火、照顾青烟。”

    “青烟,就是那匹你沾光得来的天马吗?”他还记得昏睡前看到的骏马。

    “对。”

    抚摸着床上的新被褥,再看看身边悬挂的新帷毡,和附近堆放的用具,他诧异地问:“这么多东西和你,都是它驮来的?”

    “还有骆驼。”

    呃,他竟忘了那个!想起今天屡屡听到的驼铃声,常惠又问:“骆驼呢?”

    “回去了。”

    她简单的回答无法满足他,见她无意多说,他只好追问:“回去哪儿?”

    “月海子。”

    听她只给了三个字,常惠气不打一处来。

    他当然知道月海子是车师国与匈奴交界的一个草场,可这女人好像以为这样告诉他,他就能明白一切似的!

    “你怎会从那里找骆驼驮东西?”他皱着眉头追问。

    “骆驼主人是跑生意的,乌孙大禄是他朋友,就借了他的骆驼。”芷芙也在皱眉,她很想给他满意的回答,可越想说好,就越说不好。

    常惠想了想,换了个方式确定。“你是说,乌孙国大禄送你到车师,向他朋友借了骆驼后,再送你去轮台找曹将军?”

    “对。”芷芙见他总算搞明白了,不由高兴地补充:“离开乌孙时是大禄的骆驼,大禄悄悄送我到车师边界后,才换了朋友的骆驼;那人带我去轮台,这样匈奴单于就不会怀疑乌孙国了。”心情轻松,她的话自然也说得顺畅了。

    明智!常惠虽不明白她忽然情绪高昂的原因,但却暗赞大禄没让乌孙国卷进此事的谨慎做法。

    解忧派侍女来照顾他,其用心感人,可做法莽撞;万一此事被匈奴人知道,那将给乌孙国和她自己带来灾难,也对大汉不利。

    心里的石头落地,他闭上嘴巴仰面躺着,感到筋疲力尽。

    与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对话,需要体力和智慧,而此刻,他两者皆失。

    他不开口,芷芙自然也不说话;寂静中,只有木杓磕碰到铁锅的声音。

    良久后,锅杓声消失了,火光中有人影闪动。

    常惠转过脸,却看到芷芙双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食盘走过来。

    “又是药?”他惊讶地问。

    “不是。”

    说话间,那盘子已经放在了床边的案桌上。

    看着热气腾腾的碗盘,他十分讶异,可令他惊讶的不是碗盘内装的东西,而是碗盘本身;那在火光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黑红色漆器,就算在京城的长安,也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好精致的餐具!”当芷芙来扶他时,他忍不住赞叹。

    “公主给的。”芷芙说着,将食盘连同低矮的案桌一起端上榻,置于他身前。

    他抚摸着光滑的漆盘,感慨地说:“难为解忧公主真心相待,只可惜这么漂亮的东西,早晚会被匈奴太子给抢了去。”

    “我会再抢回来。”芷芙平淡地说,彷佛从那个大权在握、蛮横霸道的太子手里抢东西,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常惠看她一眼,并没跟她争辩,因他已了解,芷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侍女。

    尽管她忠诚勇敢,但缺少侍女该有的服从和温顺,甚至连女人的温柔妩媚都没有;像她这种行事果断泼辣,动嘴不如动手的人,绝对会为了主人的一个漆盘,而跟匈奴王子争抢。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天生胆大,还是愚蠢蛮干?

    这时,一把同样精巧的漆杓,盛着热腾腾的食物凑到他嘴边;他本想拒绝,可食盘内散发出的特殊香味吸引了他,他只好说:“我要自己吃。”

    芷芙立刻将碗杓递到他手里,然后退开。

    将热呼呼的漆碗捧至腿上,常惠用杓子拨了拨,看出这是用碎肉和稞麦熬煮成的羹,其中加了些他说不上名字的野菜,不仅颜色好看,味道也非常诱人。

    舀一杓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顿时食欲大开。

    煮羹的火候控制得不错,肉质松软,稞麦酥烂,野菜软中带劲;吃起来既有浓郁的肉麦香味,野菜也颇清淡爽口。

    自从离开中原后,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可口的食物了。

    “哪来的野菜?”他一杓接一杓地吃着,吞咽间仍没忘问话。

    “湖边。”

    “真的?我在湖边看过很多苔藓,是它们吗?”常惠惊喜地问。

    芷芙点头,纠正他。“是它们之中可以吃的那些。”

    原来那些苔藓,真有可以食用的!

    想想芷芙枕在他脑后的药包、为他准备的汤澡、熬煮的药,以及此刻火塘边堆放着的能祛病防毒的乾草,他很为她具有丰富的植物知识,并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和调味料,煮出可口饭食的能力感到高兴。

    如此看来,解忧让芷芙来这里是有道理的,本来他还为冬季缺少食物发愁,现在有她在,又能吃到野菜,他相信自己能熬过去。

    见她在吃烤肉乾,常惠问:“肉羹很好吃,你何不尝尝?”

    她举起手里的烤肉。“吃这个管用,那稀软食物,是为你煮的。”

    看看她手里油腻腻的肉块,常惠不由暗自感谢她的善解人意;此刻如果给他吃那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呕出来。

    生病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胃口,但为了保存体力,他强迫自己去吃肉乾,却发现那更让他失胃口。

    今天这清淡爽口的肉羹引起了他的食欲,他很快就吃下了一整碗,吃饱后,他感觉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而芷芙在饭后为他煮的茶,更让他的好心情锦上添花。

    “喔,上等巴蜀茶!”嗅着浓郁芳香的茶汤,他欣喜地赞叹。

    出使西域时,他也带了一些茶,但被匈奴人抢走后,他就再没饮过。

    芷芙说:“皇上赐予公主,公主让我带了一些来。”

    “得友如解忧,人生无所憾!”他感叹着端起碗,朝乌孙方向拜了拜,然后轻啜一口,满脸喜色地对芷芙说:“谢谢你煮了好茶,来吧,一同饮一碗。”

    “不了,你慢慢饮吧。”见他如此欣喜,芷芙静静地退回火塘边。

    可口的晚餐和芳香的茶汤,让常惠心情特好,也因此,尽管芷芙仍旧有一句答一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他已不介意,甚至对她不期而至给他造成的困扰和烦恼,也不那么计较了。

    当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尴尬事情自然少不了。

    夜深更静,他想出外方便,却被芷芙阻止。“风寒雪冷,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需要”常惠困窘至极,发现伶牙俐齿,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用这个。”芷芙坦然地将一个他曾用过,但被她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夜壶,塞进他手里。

    常惠当即面红耳热,脑袋一片空白。

    “圣人也要吃喝拉撒,只就房里没人便行。”她平静得彷佛在说天气般,丢给他一句“忠告”然后消失在床边的帷毡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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