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五

这么大的事，炸了锅一样，想瞒，几乎不可能。命运竟是如此地不公平。人一辈子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都让她遇上了，她心里早已苦得盛不下苦了。打击有多么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命运多灾多难，完全改变了她的性格，少小时的调皮，活泼、开朗、不绝于耳的笑声，随着岁月流逝，早已踪影全无，不留一点蛛丝马迹了。前几天，许万中曾对妹妹说过，要带她回去住一段，逛逛公园，长长见识，享几天福，她不愿去。在许庄落户以后，她就没离开过。她不愿离开家，不愿离开惟一的女儿，不曾想，女儿却离她而去

    许万中痴痴地倚在车头上，不禁为妹妹捏把汗，自己已经痛苦不堪，还能不能劝慰更加痛苦的妹妹，他心里没底，不敢上前，怕自己的泪引来更多的眼泪。

    女人们纷纷上前劝解，你一句她一句，声声朴实动情，催人泪下，不一会儿，女人们没有劝住老太太，自己倒伤心地哭了。

    刘梅老太太始终没有表情，不说话，也不哭，目光浑浊，干枯无光，木雕一般。

    场面渐渐静下来，只有树上蝉，不知趣地聒噪不息，惹人烦。

    场面陷于僵局。这样的事交警们见多了，不敢掉以轻心，年纪大的人常常是伤亡者的亲属，阻挡办案，强硬手段来不得，又不敢摸不敢过分招惹。一位胖子交警来求助老司机，求他通融通融。

    许万中没有理胖子交警，闭上眼，深吸口气，定定神，侧过身说：“小梅，我知道你心里苦，哭出来吧，啊——哭出来好受一些，唏，唏。”

    “”

    许万中握着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说：“小梅，我是你万中哥，有啥事给我说，别闷在心里，啊——”

    老太太依旧如木头人，不说一句话，连眼也没眨一下。

    “小梅，咱回家，啊，回家。”他的双手握着她的双手，向上提。分开了几十年的两双手，又握到了一起。

    猛然，刘梅老太太大叫一声，痛苦凄惨，令人断肠“娘啊——娘，老天爷咋恁不公哩”

    闻者无不掩面悲泣。

    “闺女回家了，咱也回去，啊，唏”努力了再努力，许万中也没能控制住感情，抽泣起来。

    “不，不，让俺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女儿，小花的惨相会让她受不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又害一个人？一般人见一面，惨状就被深刻印在脑海里，涂抹不掉，胆小的几天吃不下饭更何况她的亲生母亲？人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了。母亲满怀希地望把小生命迎接到世上，看着她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看着她上学，长大成人；看着她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又亲自送走她，送她去另一个世界，将是怎样令人的撕心裂腑啊？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女儿，不是心狠，是残酷现实的逼迫，不能让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再经风霜了。

    许万中说：“小花回家了，抱着许卉在门口等你呢。”

    “不看一眼，俺，俺死不瞑目呀”刘梅老太太什么都清楚。

    “救护车上是病人，不是小花，不信问他们。”许万中还在努力编造谎言，此情此景，这谎言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幼稚，却又是那么的真诚。

    众人急忙随声附和。

    胖子交警也走过来，点头哈腰，堆了一脸的厚厚的生硬的笑“大娘，车上是病号，急着上医院，让让吧。”

    思念女儿而见不到女儿苦楚，老太太难以承受，身心极度虚脱，喘不过气，一闭眼，昏过去了。

    众人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几名有经验的年长妇女忙抢上去，揉胸捶背掐人中，大声喊叫，一阵手忙脚乱，老太太才缓过气来。

    老太太慢慢睁开眼，用尽力气狂吼一声“噫——呀！嗐——俺，可，怜，的，小，花，让，娘，再，看，你，一，眼，吧”

    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许万中，争求意见。

    许万中态度坚决“不行，来，大家帮帮忙，把她抬回去。”

    老太太已经没有力量挣扎，只能任人摆布，以微弱的声音絮叨“咳——早上出门，她还说给俺买双鞋，再穿不上”

    有人把那双女式黑布鞋拣过来，捧上。

    老太太端着布鞋，凝视许久，宛如这双黑布鞋中有女儿小花的形象。观毕，缓缓贴至胸前，贴得紧紧地。睹物思人，不知不觉混浊的老泪夺眶而出，滴落到鞋面上。

    许万中轻轻说：“回吧，啊。”

    “让，小，花，一，起回回”使尽了力气，老太太也没能把“家”说出来。

    “不行，这么热的天，放哪儿呀，人家拉回去还要做鉴定呢。”到了这地步，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使老太太更伤心，许万中只好抖搂出根底。许万中凑上前，俯下身子，双手搀扶起老太太“走吧，这儿的事他们会帮助处理。”

    “这儿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回家了，花儿；回家了，花儿；回——家”刘梅强打精神，鼓足气力，忍住悲恸，力求把这两句话说完整，别让女儿听错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依照古老风俗，老太太呼喊小花的名字，招引着小花的魂儿回家，一步一唤，一步一回头。阴间里没有光，到处漆黑，阳间人呼唤着阴间人的名字给魂儿引路，让她知道回家的路。迷了路回不到家，在外要受欺侮的。

    刘梅老太太心里滴着血，双手攥紧黑布鞋，颤悠悠地站起来，挪动脚步。

    许万中这个异姓哥哥，她非常信得地过，已经习惯了言听计从。双方父亲结拜为兄弟以来，风风雨雨几十载，共同度过了一道道难关。困难时期，他省吃俭用给她寄钱，宁肯自己受苦也不让她受苦。后来，他的几个小孩工作了，条件宽裕了，每月都接济她。几十年里接下的友谊，超越了血缘关系，情同手足。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可能万中哥说得对。永强这孩子心眼太实，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可以依靠，只有仰仗万中哥了。他走南闯北多年，知道该咋办。

    两位历经风霜，饱尝磨难的老人，摇摇晃晃走了，哥哥搀着妹妹，妹妹倚附着哥哥，从人群夹道中挪动脚步，迎着夕阳，向许庄，向家走去。

    “小花，回家了，小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