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亚历山大告诉他们,否则中情局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裁缝师笑得更开了,“所以亚历山大第一个就来找我。”
伯恩点头。“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噢,你当然想。”范恩拿起桌上的电话,“另外,等你们那些政府的人抓到你后,你就只会忙着回答问题,没时间管是什么事了。”
“别这么做。”伯恩严厉地说。
范恩拿着话筒的手停在半空中。“你有什么理由?”
“我没杀亚历山大,而且我正试着找出凶手。”
“是你杀的没错。新闻里说,他被射杀时你就在屋里。你有看见其他人吗?”
“没有,可是我到的时候,亚历山大跟莫瑞·潘诺夫已经死了。”
“放屁。我很纳闷你为什么要杀他。”范恩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想是因为希弗博士吧。”
“我从没听过什么希弗博士。”
裁缝师发出刺耳的笑声。“又是狗屁。那我想你一定也没听过DARPA了。”
“我当然知道,”伯恩说,“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y)的缩写。希弗博士就在那里工作吗?”
范恩发出作呕声。“我受够了。”就在他把眼神移到电话上准备拨号时,伯恩突然冲了过去。
中情局局长正在他宽敞的办公室里和杰米·霍尔通电话。耀眼的阳光从窗户流进来,在地毯上反射出炫目的宝石光泽,但局长不为所动。他的情绪还在低潮中。他阴郁地看着桌上那些自己跟其他人合照的相片,有在总统府办公室的几任总统,有巴黎、波昂跟达卡的外国领袖,有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的演员,有亚特兰大跟盐湖城的新教传教士,甚至还有来纽约市参访的佛教领袖。
看着这些照片,他不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觉得这些年来的生活就像束缚镣铐,不断压在他身上。
“真他妈的像个噩梦啊,长官,”远在雷克雅未克的霍尔说,“首先,跟那些俄国人还有阿拉伯人一起讨论维安问题,简直就是原地打转。一来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二来我也不相信翻译——不管是我们或他们的人——究竟能不能翻出真正的意思。”
“你以前应该修个外语课的,杰米。不过还是坚持下去吧,如果你要的话,我再派其他口译员过去。”
“真的?我们去哪里找这些人?我们把阿拉伯语学者都裁减掉了不是吗?”
局长叹了口气,这的确是个问题。几乎所有会说阿拉伯语的情报人员,都被视为支持伊斯兰世界,他们总是大声疾呼,向他人解释,伊斯兰教徒其实是爱好和平的。他想,去跟以色列人说吧。“情报研究中心后天就会派一堆新人过来。我会尽快送几个人过去。”
“这样还不够,长官。”
局长沉下脸,觉得有点恼怒,因为他在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到一点感激之意。“又要什么?”他怒气冲冲地说,同时想,如果把眼前这些照片都拿掉呢?会不会让现在这种哀伤的气氛好一点?
“长官,我不是抱怨,不过身在这个跟美国邦交不算密切的国家,我已经竭尽所能设置维安设施了。我们并未提供给他们援助,所以他们对我们也没什么义务。我提了我们总统的名字,结果得到什么?他们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我。这让我的工作难上三倍。我是世界上最强国家的一分子,而且整个冰岛的人加起来都还没有我了解维安工作,但我却没得到应有的尊敬——”
就在此刻,电话突然发出唧唧声,局长乐意地切换到插拨,让霍尔等待。“什么事?”他厉声说。
“抱歉打扰您了,长官,”值班人员说,“我们刚接到一通电话,是从康克林先生紧急联络线路拨过来的。”
“什么?亚历山大已经死了啊。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确定,长官。我们还没把这条线路改分配给任何人。”
“好吧,然后呢?”
“我听到一阵简短的扭打声,接着某人说了一个名字——我想应该是伯恩。”
局长突然坐得僵直,阴郁的情绪马上消失。“伯恩。你确定听到这个名字吗,年轻人?”
“听起来非常像,而且那声音还说了类似‘杀掉你’之类的话。”
“从哪里打来的?”局长问。
“电话一下就切断了,不过我追踪到,这个号码属于亚历山卓一间林肯·范恩西装店。”
“好小子!”局长站了起来。他拿话筒的那只手还微微颤抖着,“马上派两组人马过去。告诉他们伯恩出现了!还有,只要看到他,格杀勿论。”
伯恩夺走李奥纳德手中的枪,并把他撞到墙上,冲击力量大到连挂着的月历都从钉子上掉了下来。电话也在伯恩手中,他一拿到就马上切断通话。他仔细注意外面的动静,看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他们简短但激烈的扭打。
“他们已经出发了,”范恩说,“马上就来找你。”
“不会的。”伯恩正急速思考着,“电话只拨到总机,还没有人接起来。”
范恩摇摇头,得意地笑着。“这条线路会绕过总机,直接通到局长的值班人员那里。亚历山大叫我一定要记得这个号码,以便紧急时使用。”
伯恩使劲摇着范恩,直到范恩的牙齿都咯咯作响。“你这个笨蛋!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刚报答了亚历山大·康克林。”
“我告诉过你,我没杀他。”伯恩突然想到一件事,说不定这孤注一掷能赢得范恩的信任,让他全盘托出康克林的事,甚至找到凶案的线索。“我能证明是康克林叫我来的。”
“放屁,”范恩说,“已经太晚了——”
“我知道NX20的事。”
范恩愣住了。他的脸部松弛,眼睛因震惊而瞪得老大。“不,”他说,“不,不,不!”
“他告诉我的,”伯恩说,“是亚历山大告诉我的,所以他才会要我过来,你懂了吗?”
“亚历山大不会因为受胁迫就说出NX20的事。不可能!”范恩震惊的表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后悔犯错的神色。
伯恩点点头。“我是他的朋友。亚历山大还跟我一起去了越南,我刚刚就试着要告诉你。”
“天哪,当时我正在跟他讲电话,结果……事情就发生了。”范恩一只手摸着额头,“我还听到枪声!”
伯恩抓住他的背心。“李奥纳德,镇定下来,没时间让你回忆了。”
范恩看着伯恩。听到伯恩叫自己的名字,他有了回应。“对。”他说,接着舔了舔嘴唇。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个大梦初醒的人。“对,我知道。”
“中情局的人几分钟后就会到这里,我要在那之前离开。”
“对,对,当然。”范恩懊悔地摇着头,“现在请先放开我吧。”伯恩放开他后,他便走到后窗旁跪下,拉开暖气护栅,里面有个嵌在墙内的保险箱。他转动密码锁,打开保险箱,拿出一个马尼拉纸质的小信封。接着,他关上保险箱,把护栅推回原位,然后站起身,把信封递给伯恩。
“我在不久前某个晚上收到这个信封。昨天早上亚历山大打电话给我,叫我检查一下。他说他会过来拿。”
“谁寄的?”
就在此刻,店门外有了动静。
“他们来了。”伯恩说。
“天啊!”范恩的脸缩成一团,十分苍白。
“你这里一定有其他可以出去的路。”
范恩点头,然后迅速向伯恩指了一下。“快走吧,”他急迫地说,“我会拖住他们。”
“擦擦脸吧。”伯恩说。范恩一把将脸上的汗水擦干净,伯恩向他点头示意。
就在范恩急忙到店里面对探员的同时,伯恩安静地跑下一处肮脏的走道。他希望范恩能应付他们的询问,要不然他就完蛋了。厕所的空间比他想像的大,左侧有个旧的瓷质洗手槽,正下方摆了几罐旧油漆桶,盖子都锈得厉害。后墙边有个马桶,左方则是淋浴间。他照范恩的指示,走进淋浴间,找到瓷砖墙上一块嵌板后便直接拉开。进去后,他再把嵌板关回原位。
伯恩伸手拉下旧式电灯开关,发现这里似乎是隔壁大楼的一处狭窄通道。这地方臭得要命,到处是装满的黑色大垃圾袋,老鼠穿梭其间,啃破垃圾袋,大吃那些腐烂的食物,地上则到处布满由袋子里流出的汁液。
在微弱的灯光下,伯恩看见一扇金属门,可以直接通往店后的巷子。正当他走过去,门却突然打开,两名持枪探员冲了进来,刚好看见了他。
6
伯恩一蹲下来,两颗子弹正好从他头上飞过。他顺势朝着两名探员的方向,用力踢起一包垃圾。袋子击中一位探员后直接破掉,里面的渣滓四溅,让探员往后退了几步,并一边咳嗽一边流眼泪,双手捂着脸。
伯恩马上站起来,打破灯泡,整个空间顿时一片黑暗。他转过身,打开手电筒,看见走道另一端是一整面墙。可是,这里本来应该有道门可以出去,怎么会……
不过他一下就找到了,然后马上关掉手电筒。他听见探员互相叫喊,而且他们已经慢慢恢复了冷静。于是他迅速前往走道尽头,跪了下来,在地上摸索着刚刚在微光中看到的金属环。他用食指穿过环扣,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活板门,一阵污浊潮湿的空气直扑而来。
伯恩毫不迟疑,直接进了通道,双脚踩着梯子,关上活板门。他闻到一股杀虫剂的味道,接着打开手电筒,看见一堆零乱的蟑螂尸体,像树叶一样散落在水泥地面。地板四处堆着纸盒、纸箱跟旧木箱,他在其中找到一根铁橇,然后迅速爬上梯子,用铁橇扣住活板门的把手。
虽然铁橇无法完全扣紧把手,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他想,这样应该能拖延足够的时间,让他爬过满布蟑螂尸体的水泥地面,到达出口。
他听见上方有重锤声,那两名探员正试着打开活板门。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铁橇就会因震动而滑掉。不过他已经找到了通往街道的金属门,也爬上了一小段水泥阶梯。这时候,在他后方的活板门打开了。他立刻关掉手电筒,探员正好从地下室的门进来。
伯恩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只要金属门打开一点点,光线就会透进来,他还没走到街上就会被他们射杀。他转身下阶梯,听见探员四处移动,摸索着电灯开关。他们用简短断续的声音相互交谈,可见是对此类情况经验丰富的专家。他蹑手蹑脚地走在地下室堆物的存货间,也在找某样东西。
灯打开后,两名探员便分别从地下室两端开始搜索。
“真是个鬼地方。”其中一人说道。
“别管这个了,”另一个人告诫,“那个他妈的伯恩在哪里?”
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西装,冷淡的表情同时也带有自信,两个人看起来几乎是对双胞胎。伯恩很了解中情局的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会有什么行动。虽然他们不是一起行动,可是他们的动作却是一致的,另外,他们也不会去想他到底躲在哪里。他们会把整个地下室分成四个象限,像机器般有条理地搜索。
他没办法避开他们,但可以来个出其不意的动作。
只要一发现他,他们就会马上行动,因此他得先计算好自己的位置。他挤进一个大条板箱,眼睛因烟尘而感到刺痛,因为箱子里装的是具腐蚀性的化学清洁剂。他的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后来手背碰到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他拿了起来,是个罐子,重量正符合他的需求。
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箱子外面有只老鼠正在刮抓着墙面;除此之外一切安静无声,探员还在继续搜查。伯恩蜷曲身子,耐心等待着。他向外看,那只老鼠的动作停了,可见至少有一名探员就在附近。
一片死寂。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呼吸,西装纤维摩擦的窸窣声几乎就在他正上方,于是他突然起身,啪的一声撞开箱口。探员手里拿着枪,往后退了几步,他的搭档听到声音,便转身从另一边过来。伯恩伸出左手抓住眼前探员的衬衫,猛力把他往前拉,探员出于本能抵抗,想往后退,而伯恩也顺势往前冲,利用探员本身的动能,将他的背部跟头重重摔在墙上。探员翻了个白眼,失去意识,整个人瘫软在地。
第二名探员朝伯恩走了两步,心想不要跟他直接交手,于是便用手里的格洛克手枪瞄准他的胸部。伯恩把罐子丢向探员的脸,等探员回过神来,他马上用手刀击中探员的颈侧,对方也随即倒地。
短暂的打斗结束后,伯恩立刻上了阶梯,打开金属门,回到新鲜空气与蔚蓝天空下。他把门关上后,沉着地走下人行道,一直到了罗斯蒙大道。接着,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走了半英里,确认没有人跟踪后,伯恩走进一间餐厅。他一坐下,就扫视餐厅里的每一个人,看看有什么异常之处——他表面上漠不关心,却在暗中监视目标。他点了个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走到餐厅后方,检查男厕确定无人后,便进了其中一间,坐在马桶上,打开范恩给他的信封。
信封里有张前往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头等舱机票,上面是康克林的名字,另外还有一把多瑙河大酒店的房间钥匙。他坐着端详这些东西好一会儿,纳闷为何康克林要去布达佩斯,而这趟行程跟他被杀又有什么关系。
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拨了通本地号码。他觉得好多了,因为至少他已经有个方向。戴伦在第三声铃响后接起电话。
“和平、关爱与谅解。”
伯恩笑了。“我是杰森。”他永远猜不透戴伦接起电话时会说些什么。在这行里,戴伦简直就是个艺术家,而他的职业就是伪造物品。他平常就靠仿造欧洲古代绘画大师的油画维生,由于实在惟妙惟肖,他的作品还时常在拍卖会上出现,或被博物馆收藏。另一方面,出于兴趣,他还会仿造其他东西。
“我一直注意你的新闻,看起来对你十分不利。”戴伦说话时带着些许英国口音。
“这还用你说。”此时,男厕的门打开。伯恩暂停谈话,站到马桶上,看见一个灰发大胡子、走路有点跛的胖男人走到小便池前。男人穿着一件深色仿麂皮短夹克,黑色的宽松裤子,没什么特别的,但伯恩还是觉得被困住了。他得克制自己,不要马上冲出去。
“该死,那个人在追你?”从戴伦有教养的口中说出粗话,听来总是十分有趣。
“本来是,不过我摆脱他了。”伯恩离开厕所,走回餐厅,一边扫视着每张桌子。他的三明治已经送到,可是咖啡凉掉了,于是他向一位女侍招手,请她换杯热的。等她把咖啡拿走,他便对话筒低声说:“听着,戴伦,这次也是老样子——我要护照和隐形眼镜,马上就要。”
“国籍呢?”
“就用美国。”
“我知道了,因为那个人不会想到这点。”
“差不多是这样。另外,护照上的名字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戴伦吹了声口哨。“你说了算,杰森。给我两小时。”
“能不给吗?”
戴伦咯咯笑了出来。“我有你所有的照片,你要用哪一张?”
伯恩告诉他后,戴伦说:“你确定吗?那张的头发理得很短,跟你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等我乔装好,看起来就会一样了,”伯恩回答,“我已经上了中情局的格杀名单。”
“而且是头号要犯,真不敢想像。我们在哪里见面?”
伯恩告诉他碰面地点。
“很好。嘿,伯恩,听着。”戴伦的语气突然变得很阴沉,“那一定很不好受,我的意思是,你看见他们了吧?”
伯恩盯着餐盘。为什么他要点这种三明治?里面夹的番茄看起来就像鲜血。“对,我看见了。”如果他有能力回到过去,让亚历山大和莫瑞再出现该有多好?这一定是个不得了的把戏。然而,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随着时间会离你的记忆愈来愈远。
“这可不像电影《虎豹小霸王》。”
伯恩没有回应。
戴伦叹了口气。“我也认识亚历山大跟莫瑞。”
“你当然认识,是我介绍的。”伯恩说道,接着便挂掉电话。
他坐在桌前思考了一下,有件事还困扰着他。当他走出男厕,心情是放松许多没错,可是因为跟戴伦通话,以致分心没再多留意。到底是什么事?他仔细缓慢地又一次审视餐厅内部,终于,他发现了。
他没看见那个走路有点跛的大胡子男人。也许他已经吃完饭,出了餐厅。可是,那个人在男厕出现,竟然会让伯恩出于本能紧张起来。他一定有什么古怪……
伯恩把钱丢在桌上,走到餐厅前方,一根桃花心木粗柱隔开了两道玻璃窗,他就透过窗户检查外面的状况。首先是行人——看有没有人走得特别慢,或者在街上逗留、看报,站在对街商店橱窗前,利用反射的倒影监视餐厅大门。结果,没有可疑人物。他发现三个人坐在停着的车内——一女两男。他看不见他们的脸。还有,靠近餐厅的这条街边,也停了几辆车子。
他直接出了餐厅,走到街上。现在已经是早晨稍晚,路上人群愈来愈密集,正合他意。接下来,他花了二十分钟观察周遭环境,检查各个出入口、店面,还有来往的行人与车辆,以及商店橱窗跟屋顶。等他确定这个区域没有中情局的人后,便走到对街,进了一间酒铺。他买了瓶雪利酒桶陈化的斯佩赛单一纯麦威士忌,也就是康克林喝的那种。
等商店老板进去拿酒时,他从橱窗看出去,在餐厅那一侧路边停着的车里都没人。就在此刻,他之前注意到的一个男人下了车,走进一间药店。这个男人没有大胡子,也没有跛脚。
他还有将近两小时才得跟戴伦碰面,而这段时间他可要好好利用。那段一直因最近的紧急状况而被推开的回忆现在又回来了,他想起巴黎的办公室,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张有点面熟的脸孔。依照莫瑞·潘诺夫提供的方法,他要再喝一口威士忌,让记忆更为鲜明。他希望这样子能找出在巴黎对他说话的人是谁,还有为什么他最近会一直想起这段回忆。究竟是纯麦威士忌的味道,还是他目前处境里的某件事触发了这段回忆?
伯恩用信用卡付账,因为他觉得这里还算安全。过了一会儿,他就拿着包裹走出商店。他经过那辆里面坐着一个女人的车子,看见她旁边座位上有个小孩。中情局的人绝不可能带着小孩进行现场监控,因此有可能监视他的人,就剩下第二个男人了。他转身往反方向走,离男人的车愈来愈远。伯恩没向后看,也没试图躲藏,不过还是随时注意着出现在他前后方的车辆。
不到十分钟,他走到一个公园,随后找了张锻铁长椅坐下,看着鸽子起起落落,在蓝天中盘旋。其他的长椅几乎都坐了人。一位老人进了公园,手里拿着一个跟他脸一样皱的褐色袋子,然后从中抓出一把面包屑。鸽子似乎都在等他,因为它们一看见他就冲下来,在他周围绕圈,发出咕咕咯咯的叫声,愉悦地吃着面包屑。
伯恩打开威士忌瓶盖,闻着上等而复杂的酒香,康克林的脸立刻浮现,伴随着地上缓缓流动的鲜血。他不去想这个画面。接着,他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在口里含了一会儿,让味道升到他的鼻子,带他回到那些难以记起的回忆片段。记忆中,他又看到窗外的香榭丽舍大道。当时他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他啜了另一口威士忌,让记忆里的自己也喝了一口。接着他就听到那个强烈如音乐般的声音。他让记忆里的自己转身,进了不知何时去过的那间巴黎办公室。
这是他第一次在记忆里看见房间里铺满厚绒布,墙上挂着一幅劳尔·杜飞的画,里面是个骑士在布隆森林里骑着骏马;另外,暗绿色墙面发出深沉的光泽,高高的淡黄色天花板,映照着巴黎的光亮。继续,他努力回想。继续……一张有图案的地毯,两张加了垫子的高背椅,在一张路易十四摄政时期风格的胡桃木办公桌后方,站了位英俊的男人,有着世故的眼神与法国人的长鼻子,还有一头早白的头发。他是雅克·罗宾内特,法国文化部长。
没错!伯恩怎么认识他,还有他们怎么变成朋友,或者说同事,都还是个谜,不过至少现在他知道自己有个可以依靠的盟友。伯恩兴高采烈地把威士忌酒瓶放到长椅下,送给某一位游民当礼物。他看了看四周。那位老人已不见人影,大多数的鸽子也飞走了,只剩下几只体型最大的,正鼓着胸部保护自己的地盘,四处找着剩余的面包屑。一对情侣正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接吻;三个小孩拿着一台音响经过这对紧紧偎抱的情侣时,发出低俗的声音。他的感官拉起警报——有件事情不对劲,可是他又找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他很清楚跟戴伦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可是他的本能发出警告,在找出哪里反常之前,不要贸然行动。他又看了一遍公园里所有的人。没有大胡子男人,也没有跛脚的人。就在他斜对面,有个男人向前倾身坐着,手肘靠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正看着一位父亲递冰淇淋给孩子。伯恩觉得特别的是,那个人穿着深色麂皮短夹克,以及黑色宽松长裤。另外,他的头发是黑色而不是灰色,没有留胡子,而从双脚弯曲的样子来看,也不像个跛子。
身为易容乔装专家,伯恩知道隐藏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改变步态,尤其是在高手面前。如果是新手,可能只会注意发色和穿着,但对受过训的探员来说,每个人走路跟移动的方式就如指纹般独一无二。伯恩试着回想餐厅男厕里那个人的脸,他是不是戴了假发跟假胡子?伯恩无法确定。他能确定的只有对方穿了深色麂皮短夹克跟黑色宽松长裤。从现在的位置,他看不见对方的脸,不过对面的人显然比男厕那人年轻许多。
那个男人还有其他特别之处,不过是什么?伯恩观察了几次那个人的侧面,发现他就是在康克林庄园里偷袭自己的人。他认出了对方耳朵的形状、颜色,还有构造。
天哪,伯恩心想,这就是开枪射他的人,而且差点就在马纳萨斯杀了他!伯恩摆脱了所有中情局探员跟州警后,他怎么还能一路追踪过来?伯恩突然觉得有股寒意。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伯恩知道,只有一个方法能找出答案。根据他的经验,要对付棘手的敌人,得出其不意才能制胜。他坐着不动,迟疑了一下子。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而他知道自己正走进一个未知的领域。
作好心理准备后,他站起身,缓缓走过公园,坐在那人对面,也看清楚了对方有明显的亚洲人外貌。这人没有行动,也没任何吃惊的样子,只是继续看着小男孩。冰淇淋融化了,男孩的父亲便教他怎么转动甜筒,舔掉快滴下来的部分。
“你是谁?”伯恩问,“为什么你要杀我?”
对方只是直直看着前方,似乎完全没听见伯恩的话。“多愉快的天伦之乐。”他的语气有点酸,“我纳闷那个孩子知不知道他父亲有可能突然遗弃他。”
听完这番话后,伯恩的反应有点奇怪,感觉就像住在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
“不管你多想杀我,”伯恩说,“在这个公共场合,你没办法动我一根寒毛。”
“那个男孩差不多六岁吧。还太年轻,不懂生命的现实,也没法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弃他而去。”
伯恩摇摇头。这样的对话出乎他预料。“你怎么会这么想?那位父亲为什么要遗弃他的孩子?”
“这个问题从有两个小孩的父亲口中问出,实在很有趣。你的孩子叫杰米跟艾莉森对吧?”
伯恩觉得似乎被对方捅了一刀。他心里既恐惧又愤怒,但他只展现愤怒的一面。“我不管你怎么查到我的资料,可是我告诉你,如果你想威胁我的家人,那你就犯了致命的错误。”
“噢,别这么想,我对你的孩子没什么企图,”可汗平静地说,“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永远回不去,杰米会有什么感觉。”
“我不会丢下我的孩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安全回到他身边。”
“我觉得奇怪的是,你这么爱你现在的家人,可是却对不起黛欧、约书亚跟阿莉莎。”
现在伯恩的心里已被恐惧占领。他的心痛苦地跳着,胸口感到一阵刺痛。“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说我对不起他们?”
“你丢下他们,让他们死了,不是吗?”
伯恩觉得自己就要发狂了。“你敢说这种话!他们死了!他们从我身边被夺走,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对方露出微笑,似乎让伯恩失去控制,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连你娶玛莉时也是?连杰米跟艾莉森出生时也是?”他趁胜追击,“你想让他们取代约书亚跟阿莉莎,甚至连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一样——约书亚(Joshua)、阿莉莎(Alyssa)与杰米(Jamie)、艾莉森(Alison)名字首字母相同。”
伯恩觉得自己被击溃得不省人事。他觉得自己开始耳鸣。“你是谁?”他用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的声音重复着。
“我叫可汗。不过,你是谁,大卫·韦伯?一位语言学教授也许在野外能过得很自在,可是一定不会徒手搏斗,也不可能知道怎么制作独特的陷阱;更别说偷一辆车了。另外,一个普通的教授也不会知道怎么躲过中情局探员的追踪。”
“那么,我们对彼此来说似乎都是个谜。”
可汗的嘴角又露出相同的谜样笑容。伯恩后颈一阵发凉,感觉某段过去的破碎记忆又要浮现出来。
“你继续说吧。事实上,我现在就能杀掉你,就算这里是公共场所。”可汗带着怨毒的语气说。他的笑容消失了,就像云朵改变形状一样快速,他的颈侧有块地方在颤抖着,好像长久以来隐忍的愤怒就要爆发。“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不过这样的话,那两个从北面进公园的探员就会注意到我。”
伯恩维持姿势,只把眼神移到可汗说的方向。他说的完全正确。那两个探员正在检视公园里的人。
“我想我们该离开了。”可汗站起来,低头看了伯恩一会儿,“现在的情况很简单,跟我走,要不就被他们抓起来。”
伯恩也站了起来,跟可汗一起走出公园。可汗站的位置会挡住探员看见伯恩的视线,而他走的路线也正好能维持角度不让伯恩被发现。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这个人还能作出正确思考,伯恩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伯恩问。
可汗没有回答。
他们走进人潮,很快就脱离探员的视线范围。可汗看见四位探员走进林肯·范恩西装店,马上记住了他们的长相。这并不难;在他长大的丛林里,能不能立刻认出一个人的长相,往往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他可不像韦伯,因为他知道四位探员的长相,而现在他正找寻另外两名探员;他要把韦伯带到某个地方,可不希望其他探员来搅局。
过了不久,他在人群中认出另两名探员,正以标准队形站在街道两旁往他们的方向前进。他转头要警告韦伯,却发现只剩自己一个。韦伯就这么消失了。
7
在人道有限公司的内部深处,有个精密的窃听组织,监听主要情报网络内的秘密讯号。光用人耳听,不可能解读其中的内容,因为所有讯号都会加密,因此要解译拦截到的信息,就要靠一系列由启发式演算法设计出的程式——也就是说,这些程式会学习。在这里,每个程式各自负责一个情报网,因为各情报单位采用的加密演算法都不一样。
人道公司的程式设计师比其他同行更会破解密码,至少底线是要让史巴尔科大致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美国中情局的编码很久以前就被他们破解了,因此局长下达对杰森·伯恩的格杀令后几小时内,史蒂朋·史巴尔科就知道了。
“太棒了,”他说,“现在每件事都按照计划进行。”他把解密的报告放下,然后在荧幕上打开内罗毕的地图,找出裘莫总统指定的地点,以派遣人道公司的医疗团队前往照料艾滋病患者。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听着对方说话,看了看手表,最后说:“时间应该够,你做得很好。”接着,他搭电梯上楼到伊桑·赫恩的办公室,上楼途中,他打了个电话,只用几分钟就弄到布达佩斯许多人花好几个礼拜还排不到的——晚上那场歌剧的头等座位。
人道有限公司最菜鸟的雇员伊桑·赫恩,正盯着电脑荧幕努力工作,不过他一看到史巴尔科,马上起身迎接。整个人看起来就跟早上史巴尔科看到他时一样干净整洁。
“在这里不用拘泥小节,伊桑,”史巴尔科露出轻松的微笑说,“这里可不是军队。”
“是,先生。谢谢。”赫恩伸了个懒腰,“我从早上七点起就一直在忙这个了。”
“资金筹集得如何了?”
“我下星期有两个晚餐、一个午餐的预约,对方都是可能的重要捐助人,我已经把要给他们看的资料寄到你电子信箱了。”
“很好,很好。”史巴尔科看了看四周,似乎要确定附近没其他人偷听,“告诉我,你有晚礼服吗?”
“当然有,先生。我的工作可少不了这个。”
“太棒了,回家换上吧。”
“先生?”赫恩的眉头惊讶地皱起来。
“你要去听歌剧。”
“今天晚上?现在才决定的?怎么弄到票的?”
史巴尔科笑了。“我很喜欢你,伊桑。我敢打赌你是世上最后一个诚实的人了。”
“先生,那个人一定是您不是我。”
史巴尔科看着赫恩困惑的表情,又笑了一次。“我只是开个玩笑,伊桑。现在走吧,时间不多了。”
“可是我的工作……”赫恩指了电脑荧幕。
“换个角度想,今晚就是你的工作。晚上有个重要人物会去看歌剧,我想拉拢他当我们的捐助人。”史巴尔科的举止十分轻松自然,赫恩什么也没怀疑。“这个人——叫做拉斯洛·莫尔纳——”
“我没听过这个人。”
“你当然没听过。”史巴尔科压低音量,像是有什么阴谋,“虽然他很富有,可是很怕别人知道。他没当过什么捐助人,而且只要你提到他的财富,我保证他会永远当作没见过你这个人。”
“我明白了,先生。”赫恩说。
“虽然我觉得现在应该没这种人了,不过他应该算是位鉴赏家吧。”
“是,先生。”赫恩点头,“我想我知道您的意思。”
史巴尔科很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而他心里突然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不知道多少年前,他也曾经和赫恩一样天真。“总之,莫尔纳很爱歌剧,已经买了好几年的联票。”
“我很清楚怎么应付拉斯洛·莫尔纳这种难缠人物。”赫恩灵巧地穿上外套,“您可以相信我。”
史巴尔科笑开了。“我就知道可以相信你。听着,一旦他上钩了,我要你带他去地下酒吧,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伊桑?”
“当然知道,先生。不过到时很晚了,一定超过午夜的。”
史巴尔科把食指放在鼻子前。“告诉你另一个秘密,莫尔纳算是个夜猫子。不过,他一开始会拒绝。他似乎很喜欢人家不断劝说他的感觉。你一定要坚持,懂吗,伊桑?”
“我完全明白。”
史巴尔科递给赫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莫尔纳的座位号码。“那么就出发吧,好好发挥。”他用手撞了一下对方。“祝你好运。”
匈牙利国家歌剧院雄伟壮观的罗马式建筑,在夜色中闪烁着光亮。剧院内部尽是一片金色与红色,有三层楼高,如精美水晶般从球形天花板垂下的枝形吊灯,相互映照出无数绚丽光点,有如上万枝矛尖。
今晚演出的节目,是高大宜的《哈利·亚诺斯》(H?ry J?nos),这是出备受欢迎的传统歌剧,从一九二六年起就持续演出至今。伊桑·赫恩匆忙走进剧院壮阔的大厅,里面聚集了布达佩斯的上流社会人物,他们相互交谈着,等待今晚的节目开始。他身上的晚礼服是用高级精纺绒线织成的,剪裁也十分完美,却不是什么名牌。经验告诉他,该穿什么衣服以及怎么穿,都是极为重要的。他喜欢穿精致柔和的衣服,但不会过于俗艳或昂贵。要干好这行,一定要展现谦卑,对方才会愿意捐款。
他不想迟到,错过幕布升起前那令人期待而心跳加速的时刻,然而他还是让自己稍微慢下来。
他努力硬背起匈牙利上流社会人物的主要嗜好,把自己当成一个歌剧迷。他喜欢《哈利·亚诺斯》的音乐,因为它是从民间音乐衍生出来的,另外他也会喜欢这出歌剧的剧情,内容是一位叫亚诺斯的退役军人,杜撰了一段荒诞不经的故事,说他拯救了国王的女儿,升上了将军,然后用一只手打败拿破仑,最后赢得国王女儿的芳心。这是个有趣的寓言故事,同时也点出了匈牙利过去血腥的历史。
最后,他晚到也有个好处,由于大家几乎都就座了,因此他可以依据史巴尔科给他的纸条,认出拉斯洛·莫尔纳。赫恩的第一眼印象是,莫尔纳是个中年人,中等身高,腹部凸出,一头油亮黑发往后梳,看起来就像颗香菇。他的耳边布满短硬的毛发,五指粗短的手背上也是。他的左侧有个女人正和同伴大声说话,但他完全不理,而他右边的座位则是空的。太好了,赫恩想,然后坐在靠近管弦乐团后方的位置。过了一会儿,灯光变暗,乐团开始演奏序曲,幕布也缓缓掀起。
中场休息时,赫恩拿了杯热可可,混进人群之中。人类就是这么演化的:跟动物界正好相反,人类的女性比男性更会打扮成五颜六色。那些女人穿着各式各样的长礼服,材质有山东绸、威尼斯云纹绸,还有摩洛哥的缎子,都是几个月前巴黎、米兰和纽约知名女装设计师才展示过的作品。男人则穿着设计师款式的礼服,似乎很乐意陪着自己的女伴,看她们聚在一起聊得咯咯笑,然后帮她们拿香槟或热可可,不过大多数的时间他们看起来都无聊到了极点。
赫恩很享受歌剧前半段的演出,而且很期待看到结局。不过,他可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实际上,在演出当中,他已经花了点时间大致想好要用什么方法。他从不喜欢让自己局限在计划里,而是习惯观察目标的外在,再决定方式。只要目光敏锐,就可以看出许多线索。这个人在意自己的外表吗?他喜欢美食,还是随便吃吃就好?他喝酒或抽烟吗?他很有教养,还是个大老粗?这些重点跟其他因素会相互交织混合,构成目标的特质。
于是赫恩决定了该用什么方式,他很有信心能和拉斯洛·莫尔纳聊开来。
“不好意思,”赫恩用最不以为然的口吻说,“我很爱歌剧,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莫尔纳转过身来。他穿着亚曼尼礼服,衬托出宽阔的肩膀,但又巧妙地盖住了他的大肚子。他的耳朵非常大,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周围的毛发比第一眼看到时还多出不少。“我还是初学者。”他缓缓地说,赫恩听得出来他很谨慎。赫恩露出最迷人的笑容,直接看着莫尔纳的深色眼睛。“老实说,”莫尔纳接下去,这次就温和许多,“我简直是着迷了。”
赫恩想,这跟史巴尔科说的一模一样。“我买了联票,”赫恩用轻松的语气说,“几年来我都有买,而且我注意到你也是。”他轻轻笑着,“要遇到爱看歌剧的人可不简单,我太太比较喜欢爵士乐。”
“我太太以前也爱看歌剧。”
“你离婚了?”
“她过世了。”
“噢,我很遗憾。”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莫尔纳渐渐敞开心胸,说些较私人的事,“我还是非常想念她,所以一直保留着她的座位。”
赫恩伸出
手。“伊桑·赫恩。”
拉斯洛·莫尔纳只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毛茸茸的手跟他握手。“拉斯洛·莫尔纳。很高兴认识你。”
赫恩礼貌地弯了个身。“要不要跟我一起喝杯热可可,莫尔纳先生?”
莫尔纳似乎很高兴听到这项提议,他点了点头。“我很乐意。”他们一起穿过人群,边走边聊自己最爱的歌剧跟作曲家。由于是赫恩先问莫尔纳,所以他重复了不少莫尔纳提过的剧名跟作曲家,表示两人有不少共同的喜好,莫尔纳也因此觉得很高兴。正如史巴尔科观察到的,赫恩身上有种开放诚实的特质,就连最爱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忍不住要欣赏他。就算在最刻意制造的情况中,他也能装得十分自然。所以他这种诚挚的个性打动了莫尔纳,也成功化解了他的心防。
“你喜欢今晚的演出吗?”莫尔纳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问。
“非常喜欢,”赫恩说,“不过《哈利·亚诺斯》表现的情感实在太丰富了,如果我能将主角脸上的表情看得更清楚就好了。可惜的是,买联票的时候,我买不起再近的座位,而现在更不可能有好位置了。”
莫尔纳沉默了一段时间,赫恩担心机会就这样流失。不过后来莫尔纳似乎考虑好了,“要不要坐到我为我太太保留的位子?”
“再一次,”哈森·阿瑟诺夫说,“我们要再跑一次程序,不能出错,这样才能赢得最后的自由。”
“可是我已经很熟了,就像我熟悉你的长相一样。”席娜提出异议。
“熟到闭着眼睛就能找出我们最后的目的地吗?”
“别开玩笑了。”席娜嘲弄着说。
“用冰岛语,席娜。我们现在只能说冰岛语。”
他们现在在旅馆房间内,站在一张大桌子前,上面摆着雷克雅未克的欧斯克利饭店平面图。在灯光照耀下,他们看着图上饭店的每个地方,包括地基、保安措施、污水处理设备和冷暖气空调系统,以及各楼层的平面图。在每一张特大号的蓝图上,都有明确的注记和指示箭号,还标出各国参与这次高峰会所设置的维安措施。史巴尔科提供的资料简直完美无缺。
“等我们一突破饭店的防护,”阿瑟诺夫说,“就没剩多少时间可以达成目标。最糟的是,我们不知道究竟会剩多少时间,除非我们到那里实际演练。因此,我们绝不能迟疑,不能出错——走错一步都不行!”他说话时充满了热情,深色眼珠仿佛在燃烧。他拿起一条带子,带她到房间的尽头,然后把带子紧紧绑在她眼睛上,确认她看不见。
“假设我们已经进了饭店。”他放开她,“现在,我要你走出正确的路线。我会替你计时,现在出发!”
在前三分之二的绕行里,她做得很好,不过在一个走道交会处,她没有右转,反而走向左边。
“你完蛋了,”他严厉地说,一边解开她头上的带子,“就算你发现错误再转回来,也没有时间到达目标了。维安人员——管他美国人、俄国人还是阿拉伯人——会追上你,然后开枪杀掉你。”
席娜颤抖着,一方面气她自己,一方面也对他很不高兴。
“我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席娜。别生气,”哈森说,“感情用事会影响注意力,而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注意力。等到你能蒙眼走对路线,我们今天晚上才休息。”
一个小时后,席娜终于成功了,她对哈森说:“上床吧,亲爱的。”
阿瑟诺夫摇了摇头;他穿着一件黑色平纹睡袍,系了条腰带,站在大窗前向外看,深色的多瑙河水面,映射着布达佩斯钻石般的点点灯火。
席娜全裸躺在绒毛被上,从喉咙深处发出温柔的笑声。“哈森,摸摸看。”她修长的手指在被单上滑动,“这是纯埃及棉,多奢侈啊。”
他转身面对她,皱着眉头表示不赞同。“那又怎么样,席娜。”他指着床头柜上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拿破仑白兰地,柔软的床单,绒毛被。这些奢侈品都不是我们的。”
席娜睁大眼睛,噘起了嘴。“为什么?”
“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吗?因为我们是战士,因为我们抛弃了所有世俗物品。”
“你也会抛弃武器吗,哈森?”
他摇摇头,眼神冰冷而坚硬。“我们的武器是有用途的。”
“这些柔软的东西也有用途,哈森。它们让我觉得很快乐。”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喉音,对席娜的话非常不以为然。
“我并不想拥有这些东西,哈森,”席娜嘶哑地说,“只是用一两个晚上。”她对他伸出一只手,“你就不能暂时轻松一下吗?我们今天都很辛苦,应该享受一下。”
“那是你自圆其说,我才不会受奢侈品的诱惑,”他不耐烦地说,“而你竟然接受了诱惑,真让我恶心。”
“我不相信我会让你觉得恶心。”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很像是种自我否定,她误以为这是他严格遵循苦行的基石。
“好吧,那么,”她说,“我要把白兰地酒瓶打破,让碎片布满床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做?”
“我告诉过你了,”他愠怒着说,“不要拿这些事情开玩笑,席娜。”
她坐起来,跪着用膝盖慢慢移向他,而她的乳房就在金黄色灯光下诱人地晃动着。“我可是很严肃的。如果你想痛苦地躺在床上跟我做ài,我不就没话可说了?”
他站着看她好一阵子,她无法嘲弄他的。“你不了解吗?”他向她走近了一步,“我们的路径已经确定。我们会走上通往真主的精神道路。”
“别让我分心,哈森。我还在想武器的事。”她一手抓住他的睡袍,把他拉向自己,接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大腿上受伤所绑的绷带,然后慢慢地往上移。
他们的做ài跟徒手搏斗一样激烈,两人似乎都出自生理需求般想让对方感到疼痛。他们就像拿着手提钻痛击彼此,紧绷地发出呻吟然后再放松,简直令人怀疑他们之间真有爱的存在。
阿瑟诺夫的确渴望试试席娜开玩笑时说的,躺在散落着碎玻璃的床上,所以她用指甲抓他时,他抗拒了,结果让她抓得更紧,在他身上留下抓痕。他很粗暴地对待她,于是她露出牙齿,在他肩膀、胸口跟手臂的肌肉上用力咬下去。只有在疼痛快要凌驾愉悦时,他脑中产生的那些奇怪幻象才会稍微消减。
他是需要受到惩罚的,因为卡里德·穆拉特是他的同胞兼好友,他却做了那种事。更别说穆拉特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让人民能够生存并且壮大。他已经告诉自己多少次,卡里德·穆拉特是为了车臣人的未来而牺牲的。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充满了怀疑与恐惧,需要接受残忍的惩罚才行。在一番激情过后,他想,以前那些先知是不是跟他一样?要走上正确的道路,先得承受这种折磨?
此刻,席娜正躺在他的臂弯。她的意志可能早就飘到几英里外了,尽管从某方面来看,她可能也在想着关于那些先知的事。或者,确切地说,她可能只想着一位先知。从她勾引哈森上床开始,就一直想着这位先知。她因哈森不享受周遭的奢侈品而觉得反感,所以他紧抱她时,她想的人不是他;他进入她体内时,她想的也根本不是他,而是史蒂朋·史巴尔科。在她快达到高潮时,她会咬着嘴唇并非如哈森以为的出于激情,而是因为她怕自己叫出史巴尔科的名字。她多想这样做来伤害哈森的感情,因为她确定他很爱她。她觉得这份爱既愚蠢又无知,就像婴儿想找母亲的乳房那样幼稚。他只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温暖与庇护,用力地进入她体内。这种爱让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然而她所渴望得到的……
她突然停止思考,因为他转了个身,发出叹息。她以为他睡着了,可是他没有,要不然就是什么事吵醒他了。她现在可没时间想刚刚那些事,因为她要照顾他的需求。她闻着他身上的男人味,感觉就像黎明前的薄雾,而他的呼吸加快了些。
“我在想,”他轻声说,“当个先知有什么意义,还有未来某天我们的人民会不会称我为先知。”
席娜没有回应,因为她知道,他是要她安静地听他说话,确认他走的道路没错。这是阿瑟诺夫的弱点,而他只会向她展现,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心想卡里德·穆拉特不知道有没有那么聪明,知道他这项弱点。她几乎可以确定史巴尔科是知道的。
“《可兰经》上说,我们的先知都是神圣的象征,”阿瑟诺夫说,“摩西就是超然的表现,因为他可以直接跟神对话,不用透过中介。在《可兰经》里,上帝对摩西说:‘不要害怕,你是超然的。’耶稣则是位先知,他还是婴儿时,就会喊叫说:‘神让我成为先知。’”
“可是穆罕默德是所有神之名的精神象征。他自己曾说过:‘神最先创造的,就是我的眼神。亚当还没出现时,我就是位先知了。’”
席娜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已经发表完他的高谈阔论,然后一只手放在他随呼吸缓慢起伏的胸膛,问了她知道他想要她问的问题,“那么你的神圣象征是什么,我的先知?”
阿瑟诺夫转过头来看着她。灯光从她后方照过来,几乎将她整张脸都隐入阴影中,只剩下脸颊跟颌骨,长长的线条有如画家的笔触。他想到自己大部分时间隐藏起来的那一面,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无法想像少了她的支持与活力,自己该怎么办。对他来说,她的子宫象征不朽,是块神圣之地,他的几个儿子将在这里孕育生长,永远传承他的血脉。不过他知道,这个梦想不能没有史巴尔科的帮助。“啊,席娜,如果你知道导师会替我们做到什么、帮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物,那就好了。”
她躺在他弯曲的手臂上。“告诉我吧。”
他摇摇头,嘴角露出微笑。“那会是个错误。”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要亲自看到那样武器造成的破坏,我不能先告诉你。”
她看着阿瑟诺夫的眼睛,感觉内心深处升起一阵凉意,她不敢去想为什么。也许她已感觉到三天后,在内罗毕会出现一股可怕的力量。不过出于对爱人敏锐的洞察力,她知道哈森最关注的,是这种死亡的形式——不管是什么——会引起多大的恐惧。显然,他想将恐惧当成利器,让几世纪来饱受凌虐、驱赶与杀戮的车臣人,能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
席娜从小就与恐惧为伍。她的父亲曾努力养家活口,后来却深陷遍布车臣、那如瘟疫般的绝望之中,变得虚弱而行将就木,现在连上街都不敢,因为怕被俄国人找麻烦。她的母亲曾是位青春的美女,后来却变得身形干瘪、头发稀疏,不但视力大为退化,连记忆力也有毛病。在那段日子里,她母亲几乎整天都在垃圾堆里找寻有用的东西,结束后,还要走三公里路到最近的一处公共抽水站,在那里排一两小时的队再走回来,吃力地提着装满的水桶,走上五层阶梯回到他们肮脏的住处。
那时候的水!席娜一直到现在都还会偶尔惊醒,感觉口中仍有一股难闻的松脂味,害她都快窒息了。
一天晚上,她母亲坐下后就不起来了。她才二十八岁,外表看起来却像有着两倍的年纪。由于成天吸着燃油的烟尘,她的肺部已布满焦油。当席娜的弟弟吵着口渴,苍老的母亲便看着席娜说:“我起不来了。就算是去提水,我也撑不下去了……”
席娜翻了个身,转动躯体,关掉床头灯。先前没注意到的月亮,现在占满了整个窗户。一小片淡凉的月光,流泄在她上半身到腰际的部分,照亮了她的乳头,哈森的手就放在她浑圆的乳房上。除了月光照耀处,其他地方全是一片黑暗。
她睁着眼躺了好一段时间,听着哈森规律的呼吸,等待睡意找上她。谁能比车臣人更了解恐惧?她这么想着。哈森的脸上写着车臣人民悲哀的历史。不管死亡,不管破坏,哈森只看得到一个结果:车臣人终于获得正义。席娜的心因为绝望而变得沉重,她知道他们必须冷不防引起世界的注意,而在现今的社会里,只有一种方式能做到。她知道哈森是对的:一定要用史无前例的方式造成死亡,然而这么做得付出什么代价,她不敢想像。
8
雅克·罗宾内特喜欢和妻子共度晨光,喝着法式牛奶咖啡,读当天的报纸,然后跟她讨论经济、讨论他们的孩子,还有他们朋友的生活。他们从不谈论他的工作。
他绝对不在中午前到办公室。开始上班后,他会先花上约一小时浏览文件以及部门间的备忘录等等,如果需要的话再回个电子邮件。他的电话是由助理帮忙接听,她会记录来电,要是有重要讯息再传达给他。他的助理做得非常好,因为她是他训练出来的,而她的直觉从没出过错。
更棒的是,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这表示罗宾内特能告诉她,他每天跟情妇吃午餐的地点——不论是小饭馆或情妇在第四区的公寓。这很重要,因为即使以法国人的标准来看,罗宾内特的午餐时间也特别久。他很少在四点前回办公室,不过一回去几乎都会待到午夜之后,因为他要跟美国的对口单位交换讯息。名义上,罗宾内特是文化部长,但实际上他是个非常高阶的间谍,所有任务都直接向法国总统报告。
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出去用餐了;由于他下午忙得不可开交,以致得把跟情人的幽会改到夜间。他一直想着一件事。他的美国朋友传送给他一项国际性制裁行动,在看了文件之后,他整个人凉了一截,因为格杀令的目标是杰森·伯恩。
几年前,罗宾内特和伯恩在一间温泉会馆认识。当时他在周末预约了一间温泉会馆,地点就在巴黎城外,因为他要跟那时候的情妇碰面。她身材娇小,食量却很大;她曾是位芭蕾舞者,而且罗宾内特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喜欢她无比柔软的身体。总之,他跟伯恩在蒸汽室相遇,不久后便开始交谈,后来他才惊恐地发现,伯恩到那地方是为了找一个双面女间谍。最后,伯恩终于找到她,把她给杀了,当时罗宾内特正要接受一项疗程——全身敷上绿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好,那位双面谍就是装作芳疗师,要刺杀罗宾内特。
一个人还有什么时候会比躺在芳疗台上还脆弱呢?罗宾内特这么想。他不知该怎么感谢伯恩,只好请他去吃一顿极为丰盛的晚餐。他们吃了肥鹅肝酱,浇上芥末的小牛肾,苹果塔,还有三瓶最上等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在发现了彼此的秘密之后,他们马上就成了朋友。
罗宾内特就是透过伯恩认识了亚历山大·康克林,并成为康克林的中间人,协调法国外交部与国际刑警组织之间的合作。
罗宾内特有这么一位值得相信的好助理,也算是伯恩的福气,因为他在“乔治的家”餐厅和戴尔芬妮吃千层糕时,接到了助理打来的电话。他很喜欢这间餐厅的食物和位置。这间餐厅的对面就是法国交易所——有如美国的纽约证交所——所以常会有证券经纪人跟商人来这里用餐,这些人比罗宾内特平常不得不打交道的政客要好多了。
“有找你的电话。”他的助理说。还好,下班之后她会帮他接听家里的电话。“他说有要紧的事要找你谈。”
罗宾内特对戴尔芬妮笑了笑。他这位情妇很优雅,带有一股成熟美,长相和与他结缡三十年的妻子完全不同。他们会非常愉快地谈论艺术,像是马约尔充满情欲的裸体雕像作品多么让杜乐丽花园增光,还有他们都认为马斯内《玛侬》的歌剧被过分高估了。他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美国男人都会为刚脱离青春期不久的女孩着迷。一想到情妇要是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他就觉得很可怕,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而且,跟这种人一起在小餐馆喝咖啡吃千层糕时能谈论什么话题?“他有说是谁吗?”他问助理。
“有。他叫杰森·伯恩。”
罗宾内特的心跳顿时加快。“接过来。”他马上说。接着,由于在情妇面前讲电话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他向她致歉,然后走出餐厅,站在巴黎夜晚的薄雾中,等待老友开口说话。
“亲爱的杰森。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伯恩一听到雅克·罗宾内特的声音,精神马上为之一振。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想杀他的人了——希望没听错!他正开着另一辆偷来的车,疾驶在首都环城公路上,准备去见戴伦。
“老实说,我不知道。”
“已经好几年了,你相信吗?”罗宾内特说,“不过,我也要老实说,我一直透过亚历山大注意你的消息。”
伯恩一开始还有些不安,但是现在松了口气。“雅克,你应该知道了亚历山大的事。”
“没错,我的朋友,中情局局长还发动了国际制裁要杀你。可是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件事。你不可能杀害亚历山大。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正在查。目前惟一确定的是,有个叫可汗的人也牵涉其中。”
对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伯恩不得不说话,“雅克,你还在吗?”
“还在,我的朋友。我只是吓到了。”罗宾内特深深吸了口气,“我们知道这个叫可汗的人。他是个一流的职业杀手。光说我们知道的案子,他就在世界各地至少杀了十几个重要人物。”
“他的目标都是哪种人?”
“主要是政客——比如说马利的总统,不过也有知名的企业家。就我们所知,他不是政治狂热分子,也不是什么理想派。他只为钱杀人,而他也只相信钱。”
“这种杀手是最危险的。”
“毋庸置疑,我的朋友。”罗宾内特说,“你认为是他杀了亚历山大吗?”
“有可能,”伯恩说,“我发现尸体后没多久就遇到他,而且我还在屋里时警察就来了,有可能是他报的案。”
“典型的陷害。”罗宾内特接着说。
伯恩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想到可汗;这个人大可在校园里就杀了他,或者后来在柳树那里也行。他可能没有告诉伯恩事实。很显然,这对可汗来说不是普通的任务;他是针对伯恩而来,也许原因就出在东南亚的丛林里。最合理的推论,是伯恩杀了可汗的父亲,所以现在儿子要复仇。不然他为什么会对伯恩的家人这么感兴趣?为什么还要跟伯恩说他遗弃杰米的事?这个推论跟实际情况完全吻合。
“你还知道多少关于可汗的事?”伯恩问。
“非常少,”罗宾内特回答,“我只知道他二十七岁。”
“他看起来更年轻,”伯恩惊讶地说,“而且,看起来像个亚洲人。”
“谣传说他是半个柬埔寨人,不过你也知道谣言的可信度。”
“另一半呢?”
“我跟你一样不清楚。他是个独行侠,国籍未知,行踪不明。他在六年前突然蹦出台面,杀了狮子山的总理。在那之前,他就像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
伯恩看了看照后镜。“所以他是在二十一岁开始当杀手的。”
“算是初试啼声,对吧?”罗宾内特干涩地说,“听着,杰森,这个叫可汗的人已经不是危险两字能形容的了,如果他牵涉其中,你绝对要小心谨慎。”
“你听起来很惶恐,雅克。”
“我的确是啊,朋友。承认会怕可汗,并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你也应该害怕。适度的恐惧会让人更谨慎,另外,相信我,现在正是该谨慎的时候。”
“我会记住的。”伯恩说道。他变换车道,准备下交流道,“亚历山大在忙某件事,我想他就是因为那件事被杀的。你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吗?”
“我大约六个月前在巴黎见过亚历山大,后来一起吃了晚餐。印象中他心里似乎一直牵挂着某件事。不过你也知道亚历山大的为人,他总是神秘得要命。”罗宾内特叹了口气,“失去了他,我们都很不好过。”
伯恩下了首都环城公路,接上一二三号公路,开向泰森斯角购物中心。“你听过NX20吗?”
“你只有这个线索?NX20?”
他开进泰森斯角购物中心的第三层停车场。“差不多就这些。顺便查个名字:费利克斯·希弗博士。”伯恩拼出字母,“他替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
“啊,你总算说了些有用的东西。我会查查看。”
伯恩给他自己的手机号码,一边下了车。“听着,雅克,我现在要去布达佩斯,可是身上的现金不够。”
“没问题,”罗宾内特说,“就照老样子吗?”
伯恩不知道是什么,但不得不同意。
“好的,要多少?”
他走上电扶梯。“十万块应该够了。我会用亚历山大的名字,住在多瑙河大酒店。在包裹外写上‘保留至收件人抵达’。”
“好的,杰森。就照你说的办。还需要什么吗?”
“目前没有了。”杰森看见戴伦站在一间叫做“干冰”的商店外面,“谢谢你,雅克。”
“记得凡事小心,朋友。”罗宾内特在挂电话前说,“只要可汗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戴伦看见伯恩后,便开始慢慢地走,以便让伯恩跟上。他的身形瘦小,有着可可般的肤色,颧骨很高,轮廓分明,眼神锐利,显得很有智慧。他穿着轻便外套、合身的西装,手上提着像某种专员的提箱,看起来十足的商人样。跟伯恩并肩走过卖场时,他露出了笑容。
“真高兴见到你,杰森。”
“真可惜现在情况危急。”
戴伦笑了。“真该死,我每次都只有在灾难发生时才会见到你。”
伯恩一边交谈,一边检查四周的逃生路线跟人群。
戴伦打开手提箱,拿给伯恩一个小包裹。“护照跟隐形眼镜。”
“谢了。”伯恩把包裹收起来,“我会在这个礼拜内把钱给你。”
“不急。”戴伦像个艺术家般摇了摇修长的食指,“你的信用很好。”他又拿给伯恩另一样东西,“危急的情况就要用特别手段。”
伯恩接过手枪。“这是什么做的?重量好轻。”
“陶和塑胶。我最近几个月都在做这个,”戴伦说,“远距离不行,但近战时够精准了。”
“而且,机场也侦测不出来。”伯恩说。
戴伦点点头。“子弹也是。”接着他递给伯恩一盒子弹。“塑胶弹头的陶制子弹,小口径的。另外,你看这里,这些枪管上的火门——能减少噪声。开枪时几乎听不到声音。”
伯恩皱眉。“这样不是会减低威力吗?”
戴伦笑了。“老兄,你的弹道学知识太旧啦。相信我,只要用这个击倒某个人,他就再也起不来了。”
“戴伦,你真是个不寻常的天才。”
“嘿,我还是我啊。”他深深叹了口气,“我想,复制古代大师的作品是很有趣,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从他们的技巧中学到多少东西。另一方面,你让我见识到的世界——除了我们,这卖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世界——简直就是刺激到极点了。”一阵风仿佛预告着某件事般地吹起,而他拉起衣领挡风。“我得承认,我曾经很想把一些更特别的东西,卖给像你这样的人。”他摇摇头,“不过现在不会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好玩。”
伯恩看见一个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停在某间店前,手上有根点着的烟。他站在橱窗前,似乎在看展示的鞋子。问题是,那些都是女鞋。伯恩做了个手势,戴伦便跟他向左转,远离那间鞋店。接着,伯恩马上利用倒影观察那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伯恩掂了掂手上的枪,几乎没什么重量。“这要多少?”他说。
戴伦耸了耸肩。“这还是原型。这样好了,你就根据它的实用程度来标价吧。我相信你的判断。”
伊桑·赫恩刚来到布达佩斯时,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匈牙利人既讲求实际又深思熟虑。这间名为地下酒吧的场所,就设置在一间戏院的地下室,完全符合匈牙利人的行事风格。之所以设置在这里,是为了向一位叫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导演致敬,因为他拍的一部匈牙利电影就叫做“地下”。在赫恩看来,这家酒吧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简直丑到不行。几根钢梁横过天花板,上面接着一排大型工业用电扇,将浓厚的烟往下吹,围绕着喝酒跳舞的人们。但赫恩最不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里面放的音乐——愤世嫉俗的车库摇滚混合着令人汗流浃背的放克音乐,既嘈杂又不和谐。
奇怪的是,拉斯洛·莫尔纳似乎并不介意。而且,他好像很喜欢待在随音乐扭腰摆臀的人群里,不想回家。
赫恩想,他的举止紧张兮兮,笑声短促而恼人,眼神任意扫过四周,从不在任何人、事物上停留过久,仿佛外表下藏着一个阴郁并会侵蚀人的秘密。赫恩在工作时常会接触到数目庞大的金钱,他常在想,这么多的财富,不知道会不会毁坏人的心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向往当个有钱人。
莫尔纳坚持要替他跟自己点些东西来喝,结果点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甜鸡尾酒,叫做公路水花,是由威士忌、姜汁汽水、橙皮酒跟柠檬混调而成。他们在角落找到一张桌子坐下,赫恩都快看不到菜单上的小字,但还是继续跟莫尔纳讨论歌剧,即使在这种地方讨论这个实在是很荒唐。
赫恩喝完第二杯后,就看见史巴尔科站在酒吧后方的薄雾里。等史巴尔科看到他,他便找了个理由向莫尔纳说要离开一下。史巴尔科的附近站着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会来地下酒吧的人,不过赫恩告诉自己,他跟莫尔纳不也一样。史巴尔科带他走过一条暗淡的走廊,四周照明的小灯泡看起来像是星星。接着,史巴尔科打开一扇小门,赫恩猜想这里就是负责人的办公室,不过里面空无一人。
“晚安,伊桑。”史巴尔科笑着说,一边关上小门,“真是不负我的期望。干得好。”
“谢谢您,先生。”
“现在,”史巴尔科极为和蔼地说,“是我接手的时候了。”
外头的重低音震得人骨头都要轧轧作响,赫恩连在这里都还听得见。“您不觉得我应该待久一点,介绍你们认识吗?”
“不用了,我保证。你该休息休息了。”他看看手表,“其实,你今天工作到这么晚,不如明天就放个假吧。”
赫恩抬起头。“先生,我不能——”
史巴尔科笑了。“你可以,而且一定要。”
“可是您说没有正当理由就不能——”
“伊桑,规则是我定的,我当然有权利打破。你回去后要做什么都行,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放假。”
“是的,先生。”赫恩低头示意,羞怯地笑着。他三年以来没放过一天假。早上醒来后待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看报纸,在吐司上抹橘子酱,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天堂。“谢谢您,我非常感激。”
“那你就回去吧。等你回来上班时,我会把你要给捐助人的资料看完,再告诉你哪里要修改。”说完话,他就带赫恩走出热得要命的办公室。等赫恩走到前门,他便对站在身旁的两个人点点头,他们马上走向混乱嘈杂的酒吧。
拉斯洛·莫尔纳正开始在烟雾跟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找寻赫恩的踪影。赫恩起身时,他正注意看着一个穿迷你裙的年轻女孩的背影,不过后来他就发现赫恩已经离开太久了。这时,有两个人分别坐到他两侧,害他吓了一跳。
“这是干吗?”他的声音颤抖着,“有什么事?”
两个人都不说话。右边那个人紧紧抓住他,力道之大让他脸部几乎为之抽搐。他吓得忘了喊叫,不过就算他这么做也没用,因为这里的音乐实在太吵了。他就这么僵住不动,接着左边的人拿出一个针筒刺进他的大腿,动作很快,而且又是在桌面下,所以完全没人注意他们。
大约三十秒后,注射进莫尔纳身体的药力开始发挥,他翻了白眼,整个人瘫软下来。他身旁的两人早有准备,把他扛在肩上站起来。
“一下就醉了,”其中一个人对附近的舞客说,“真拿他没办法对吧?”舞客耸耸肩,露出笑容,接着又回去跳舞。他们就这样把拉斯洛·莫尔纳带出地下酒吧,完全没人怀疑。
史巴尔科坐在一辆豪华宽敞的BMW里等他们。两人把不省人事的莫尔纳绑起来丢进后车厢,然后坐进前座,一个开车,另一个在副驾驶座。
这个晚上非常清澈明亮,满月低挂在天空中,近到史巴尔科似乎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办得怎么样?”他问。
“顺利极了。”驾驶一边回答,一边发动车子。
伯恩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泰森斯角购物中心。虽然他认为在这里跟戴伦碰面很安全,可是还是小心为上。他开往纽约大道上的沃尔玛购物广场,这地方在市区,人来人往十分繁忙,足够让他保持隐匿。
他停在第十二街跟第十三街与纽约大道交界中段的停车场。天空开始有云了,南方地平线那端笼罩着不祥的黑暗。他在购物广场里买了衣服、化妆品、手机充电器,还有些其他用品。接着他找了个可以轻易容纳这些东西的背包。在人群中等待结账时,他觉得自己又开始焦虑了。他看起来没在注视任何人,不过实际上他正注意附近有没有人监视他。
他脑中的想法太多,挤成了一团。中情局把他列为要犯,还悬赏他的项上人头。有个厉害的年轻人在追踪他,而这人正好是世上最厉害的职业杀手。另外,他失去了两位挚友,其中一位生前还涉入某件极为危险的活动。
由于他想得入神,所以没注意到有个保安主任走在他身后。今天稍早,一个政府探员向他做了简报,给他一张跟昨晚电视上一样的照片,要他眼睛放亮,注意可疑人物。探员说,他跟其他中情局的人已经到各大卖场和电影院之类的地方告知保安,要他们把找出杰森·伯恩当成首要之务。这个保安主任又骄傲又害怕,赶紧走进办公室,拨了探员给他的电话。
保安人员挂掉电话时,伯恩正在男厕里。他用刚买来的电动推剪把头发几乎全都剃光,接着开始换装;他穿好牛仔裤,换上一件红白格花纹、有珍珠般纽扣的牛仔衬衫,然后一双Nike运动鞋。他站在洗手槽镜子前,拿出刚买的几罐化妆品,审慎地涂敷,首先加深脸上的肤色,接着把眉毛画粗,让它们看起来更显眼。戴伦给他的隐形眼镜,让他的灰色眼珠变成暗褐色。厕所偶尔会有人进来,使他不得不暂停,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
化完妆后,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是很满意,于是又加了颗痣,放在一边脸颊上方。大功告成。他背起背包,出了厕所,走向卖场大门。
马丁·林卓斯在亚历山卓的林肯·范恩西装店看着属下收拾残局时,接到一通从纽约大道沃尔玛购物广场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保安主任。今天早上他跟哈利·哈利斯警探各带着一批人马,在这个区域寻访重要地点的保安人员。林卓斯知道哈利斯所在的地点比他更靠近那个购物广场,因为州警不到十分钟前才报告过位置。接着,他便陷入极端的两难处境。他知道在范恩西装店搞砸后,局长一定会给他好看,如果局长又发现他让一个州警提前到达杰森·伯恩最后现身的地点,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情况真的很糟,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发动车子引擎。可是,当务之急是要抓到伯恩。他马上作了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他想,然后打开手机,拨给哈利斯,告诉他沃尔玛的地址。
“哈利,仔细听着,你得悄悄地接近。你的工作是控制那个区域,确定韦伯不会逃脱,就这样。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现身或试图靠近他。知道吗?我再过几分钟就赶上了。”
我才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哩。哈利·哈利斯想,一边指挥着三辆巡逻车。而且我也绝对没有林卓斯想得那么笨。他看多了政府探员,但目前为止还没看过一个喜欢的。这些探员老觉得自己比较优越,仿佛其他警察都是蠢蛋,还要像小孩一样带着他们。哈利斯非常讨厌这种态度。他正要讲解自己的看法时,林卓斯直接打断了他,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卓斯只把他看成一只骡子,该对中情局让自己参与行动心怀感激,所以会完全遵守命令。而哈利斯很清楚自己现在要大展身手。而且,林卓斯故意不告诉他亚历山卓发生的事,他是偶然知道的。当哈利斯进了沃尔玛的停车场,他便决定要在林卓斯到达之前完全控制状况。他下定决心,拿起对讲机,向属下发布命令。
伯恩快走到沃尔玛的大门时,三辆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车正响着警笛在纽约大道上疾驶,于是他立刻退回阴影处。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是来沃尔玛的。他已经易容过,怎么还会有人发现?没时间想这么多了,他得拟出逃生计划。
巡逻车紧急刹车,挡住交通,四周的驾驶恼怒地叫喊着。伯恩心想,他们会超出管辖权行事,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中情局对他们下了命令。市警局的人一定会气得面红耳赤。
他拿出康克林的手机,拨给警察局。
“我是维吉尼亚州警局的莫隆警探,”他说,“我有急事要找区队长。”
“我是第三区警队长伯顿·菲利普。”一个强硬的声音答道。
“听着,菲利普,之前就告诉过你们不要介入我们的行动,可是我发现你们有巡逻车出现在纽约大道的沃尔玛,而我——”
“你现在就在本区的中心,莫隆。你他妈的偷跑进我辖区干什么?”
“这是我的事,”伯恩故意用最卑劣的口吻说,“赶快叫你那些该死的队员滚远一点。”
“莫隆,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烂态度,不过我可不吃这一套。我发誓我三分钟后就会到那里,亲自把你大卸八块!”
这时候,街上已经满是警察。伯恩没有撤回卖场,而是假装左膝僵直、一跛一跛地跟着其他顾客走出大门。有个稍微驼背、面容枯槁的高个子警探,带了一组人员冲进大门时,顺便浏览了门前这群顾客的脸,其中也包括伯恩。剩下的人员则分散开来到停车场搜索。至于外围警力,有些分布在第十二街到第十三街,另一些负责让刚进来的顾客留在车上,剩下的人则拿着对讲机指挥交通。
伯恩没有走向自己的车,而是转过右边街角,朝向卖场后方的货物装卸区。他看见四辆卡车停在那里,正在下货。他往斜对街的富兰克林公园走去。
有人对着他叫喊,他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走。他听见警笛声,看了看手表,伯顿·菲利普队长果真准时到达。他走到一半,又有人喊他,这次语气更加强硬。接着,他听见一阵吵闹声,有人彼此用粗话咒骂着。
伯恩转过身,看见刚刚那位驼背警探,拿出了左轮手枪。而在警探后方,高大威严的菲利普队长正跑过来,他的银发闪闪发亮,看得出表情十分愤怒。队长两侧有两个壮汉,脸上带着阴沉沉的表情。他们右手拿着武器,显然随时准备把想干涉队长意愿的笨蛋给轰掉。
“这些维吉尼亚骑兵是你的人吗?”菲利普问。
“是州警,”驼背警探说,“而且,对,是我的人没错。”他看见市警局的制服便皱起眉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的行动会被你们搞砸。”
“你们的行动!”菲利普队长气得快中风了,“他妈的滚出我的地盘,你这天杀的白痴乡巴佬!”
警探的脸色发白。“你叫谁天杀的白痴乡巴佬?”
伯恩不理他们。现在不能去公园了;由于警探已注意到他,所以他得马上想出逃脱的办法。他悄悄走到卸货区,找到一辆已经下完货的卡车爬进去,钥匙还插着,他马上发动引擎。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后,车子便发动了。
“嘿,老兄,你想干啥?”
卡车驾驶员打开车门,他身形庞大,脖子像树干般粗,手臂就更不用说了。他爬上车,从乘客座顶上方抽出一把枪身锯短的霰弹枪。伯恩一拳击在驾驶的鼻梁上,让他顿时鲜血直流,眼神失焦,放掉了手里的霰弹枪。
“抱歉了,老兄。”伯恩一说完,接着又重重给他一击,壮得像牛的驾驶员马上不省人事。他把驾驶员拉到乘客座,关上车门,打挡开动车子。
就在此刻,他发现又有个人出现了。一个年轻人跑到正在争论的州警跟市警两方中间,粗暴地推开他们。伯恩认得这个人:他是马丁·林卓斯,中情局副局长。也就是说,局长派林卓斯负责国内的制裁行动。伯恩从康克林口中,知道林卓斯是个格外精明的人;他不会轻易中计,而且还很高明地在旧城撒下天罗地网。
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意义了,因为林卓斯已经发现这辆卡车,挥手示意要车子停下来。
“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里!”他大喊。
伯恩不管他,继续踩下油门。他知道不能跟林卓斯面对面,因为对方也许能看穿他的易容。
林卓斯拿出手枪。伯恩看见他跑向电动门,一边挥手一边叫喊。
前方的维吉尼亚州警听见他喊出的命令,马上关闭电动门,而一辆中情局的车就停在纽约大道上,挡住伯恩的路线。
伯恩用力踩紧油门,卡车像只受伤的巨兽猛然向前冲,挡住路线的警察,在最后一刻往两旁跳走,而电动门也被撞飞开来。他打到低速挡,紧急右转,加快速度在街上奔驰。
他看着侧照后镜,发现中情局的车子慢了下来,乘客座的车门打开,林卓斯跳进去,随即关上车门。接着,车子像火箭发射一样往前冲,一下就追上卡车。伯恩知道自己无法以速度取胜,不过卡车体积庞大的缺点,可以有别的用途。
他故意让中情局的车跟在后面,结果车子却突然加速,开到他旁边。他看见马丁·林卓斯嘴唇紧闭,十分专注,一手拿枪,另一手保持稳定。林卓斯跟动作电影里的普通探员不一样,他知道怎么在疾驶的车上开枪。
林卓斯准备扣下扳机时,伯恩突然将方向盘向左打,把中情局的车子撞偏;林卓斯无法瞄准,驾驶员则努力转动方向盘,避免撞上停在路边的车子。
等驾驶员把车开回街上,林卓斯便对卡车开火。他的角度不好,而且车子又一直震动,不过连发之下还是逼得伯恩向右开。有颗子弹打碎他旁边的车窗,两颗穿过后座,射中了卡车司机体侧。
“可恶,林卓斯。”伯恩说。虽然现在情况危急,可是他不想连累旁边的卡车司机。他正朝着西方前进;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就在第二十三街上,离这里不远。他先右转,然后再左转上了K街,卡车急速行驶,响着喇叭闯过一个又一个红灯。
在第十八街有个驾驶可能在打瞌睡没注意,直接撞上了卡车后侧。卡车惊险地打滑,伯恩好不容易才恢复平衡继续向前。林卓斯的车还紧跟在后,但由于K街中央有安全岛,所以没办法开到卡车旁边。
伯恩经过第二十街时,看见可以通过华盛顿圆环的地下道,而医院离那里只有一条街。他看看照后镜,发现中情局的车已不在后面。他预计走第二十二街去医院,不过正要左转时,中情局的车就在二十二街上朝着他冲过来。林卓斯探出车窗,对伯恩开枪。
伯恩踩下油门,卡门急速前冲,他现在不得不走地下道,然后从较远的那一侧去医院。不过快到地下道时,他发现事情不太对劲。华盛顿圆环下方的隧道一片黑暗,而且看不到另一端出口的阳光。这只代表一件事:前方有路障,K街双向车道都被封闭了。
他进了隧道,换到低速挡,等到完全进入黑暗中,就马上踩下刹车。同时,他一只手也拉着卡车喇叭,声音又大又响,在隧道里来回振动,变得震耳欲聋,盖过了轮胎在地上摩擦的尖锐声。伯恩把方向盘向左打到底,让车子偏向,一停下来,他马上下车,往北面的墙上全力冲刺,躲在往对向疾驶的最后一辆车后方当作掩护。那名驾驶以为是车祸,所以停车探头观望了一会儿,等警察过来了才继续前进。现在,卡车停在K街的双向车道上,完全挡住了追赶他的人。伯恩在黑暗中摸索墙上维修人员使用的梯子,一爬上去,探照灯便亮了起来。他别过头,闭上眼睛继续爬。
过了没多久,伯恩已经快爬到顶端,探照灯光开始集中在卡车和卡车下方的路面,他看见马丁·林卓斯拿起对讲机下令,接着所有探照灯便照往另一个方向。他们像钳子一样包围卡车,探员拿着枪分别从K街两侧跑向车子。
“长官,卡车上有其他人。”探员缓缓靠近,“他中枪了,伤得很严重。”
林卓斯跑过去,神情非常紧绷。“是伯恩吗?”
伯恩就在他们上方,爬到了出口。他拉开门闩,推开门,发现自己就在华盛顿圆环边的行道树林中。四周车水马龙,车辆往来频繁,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而在他下方的隧道里,探员正把受伤的卡车司机送往医院急救。现在,是伯恩自救的时候了。
9
大卫·韦伯突然消失后,让可汗对他更加敬佩,直接放弃在人来人往的旧城里搜寻他的踪迹。于是可汗找上了中情局探员,跟着他们到林肯·范恩西装店,看见马丁·林卓斯在那边听取报告,收拾残局。他观察他们与裁缝师的谈话。根据标准程序,为了恫吓受询问的人,他们先把他带出熟悉的环境——也就是西装店——然后由两位面孔像铁板的探员押上车子后座,不说任何理由直接拘留他。
而从可汗偷听到林卓斯跟探员的对话中,那位裁缝师根本没提供什么重要线索,他说探员来得太快,所以韦伯没时间告诉他为何而来。最后,探员向林卓斯建议放了他,林卓斯也同意,不过等裁缝师进到店里,他又叫另外两位探员坐在对街一辆外观普通的车里待命,以防韦伯又跑回来。
现在,林卓斯已经离开二十分钟了,留守的探员显得很无聊。他们坐在车里,一边吃甜甜圈喝可乐,一边发着牢骚,因为他们要在这里监视,而其他人都去追捕恶名昭彰的大卫·韦伯了。
“他不是大卫·韦伯,”较胖的探员说,“局长命令我们要叫他以前出任务时的名字,杰森·伯恩。”
躲在附近偷听他们谈话的可汗突然愣住了。他当然听过杰森·伯恩这名字。有好几年,伯恩的名声响亮,被称为国际间最厉害的职业杀手。身为同行的可汗,把关于伯恩的传说一半视为虚构,另一半则当作夸饰。一个人不可能拥有传说中杰森·伯恩的胆量、专业跟纯粹动物般的本能。事实上,可汗的心里有一部分不相信伯恩这个人的确存在。
然而,现在这两个中情局探员却说大卫·韦伯就是杰森·伯恩!可汗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他简直震惊不已。大卫·韦伯不像史巴尔科的资料里所说,只是个大学的语言学教授,而是个十分厉害的杀手,是昨天到现在一直跟可汗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同一人。他突然觉得思绪很乱,还想到昨天伯恩在公园直接认出了他。之前,只要乔装一下、改变步态,就能骗过目标,但现在他对付的可是以高超的易容术著名的杰森·伯恩,可汗想,说不定伯恩跟自己一样厉害。不管多高明的计谋,伯恩可不会轻易上当。可汗知道,如果他要赢过伯恩,就得提升这场游戏的等级。
可汗突然想到,史巴尔科会不会也知道韦伯的真实身份,却不在资料中告知他。经过一番推论,可汗相信史巴尔科一定早就知道了,他设计康克林跟潘诺夫的谋杀案,就是要陷害伯恩,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这是典型的策略,故意散布不正确的讯息。只要中情局相信伯恩涉案,他们就不会想到去找真正的凶手——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现那两个人被杀的真正原因。史巴尔科很明显只是把可汗当作一个大计划里的小棋子,就跟他利用伯恩一样。可汗要查出史巴尔科在搞什么——他不会当任何人的棋子。
可汗知道,要知道谋杀案的真相,就要先从那个裁缝师开始查起。他不管裁缝师跟中情局说了什么。一路跟着韦伯下来——可汗还是很难接受韦伯就是杰森·伯恩——他知道这个叫范恩的裁缝师一定是个关键人物,能提供重要情报。他在观察中情局询问范恩时,范恩曾转头看向车外,而他也借机看着范恩的眼睛,马上就知道这位裁缝师是个骄傲而又固执的人。可汗从小接触佛教思想,认为骄傲是不好的,不过这次在范恩身上却展现很好的效果,因为中情局的人愈逼他,他就愈不肯透露。那些探员问不到什么,但可汗知道怎么应付骄傲及固执。
他脱下身上的仿麂皮夹克,把内里扯破一些,这样监视的探员就不会怀疑他,只会以为他是要光临林肯·范恩西装店的顾客。
他穿过街,走进西装店,门口的铃声随之响起。一个拉丁美洲女人抬起头看他;她原本在看报上的漫画版,旁边摆着一份吃到一半的豆子跟饭,那是她的午餐。她走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她身材性感,有着宽额头和上了巧克力色眼影的大眼睛。他说手上这件夹克是他最喜欢的,可是内里被扯坏了,所以他要亲自找范恩先生处理。女人点点头,走进后方,过了一下子又走回来坐到位子上,什么话也没说。
几分钟之后,李奥纳德·范恩出现了。他看起来很糟,因为整个早上受了不少折腾。老实说,跟中情局周旋这么久,简直让他累到不行。
“需要什么吗,先生?玛丽亚说你的夹克需要修补。”
可汗把夹克翻过来放在柜台上。
范恩灵巧地抚摸夹克,像是医生对病人触诊一样。“噢,只有内里坏了。你真幸运,仿麂皮夹克几乎很难修补。”
“那不重要,”可汗低声说,“杰森·伯恩派我过来,我是他的代表。”
范恩装作不为所动,掩饰得非常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要谢谢你帮他逃脱中情局的追捕,”可汗接着说下去,好像范恩没回应似的。“他要你知道,现在外面还有两个探员在监视你。”
范恩的脸稍稍地抽搐。“我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的手焦虑地揉着夹克。
“就在对街,”可汗说,“坐在那辆白色的福特车里。”
范恩很聪明,没有直接转头去看。“玛丽亚,”他对拉丁美洲女人说,“对街是不是有辆白色福特?”
玛丽亚转头看。“有啊,范恩先生。”
“你看得到里面有人吗?”
“两个男人,”玛丽亚说,“身材高大,理平头,看起来就像狄克·崔西,跟之前来店里的那些人一样。”
范恩暗暗咒骂了一声,然后看着可汗的眼睛。“告诉伯恩先生……告诉他,李奥纳德·范恩说:‘上帝保佑他。’”
可汗面无表情。他很讨厌美国人几乎什么事都要扯到上帝。“我需要情报。”
“当然,”范恩感激地点头,“你要知道什么都行。”
马丁·林卓斯总算知道一般人说“气到吐血”是什么意思。如果局长知道杰森·伯恩从他手上溜掉,而且还是两次,他该如何是好。
“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听我命令?”他用尽力气咆哮。交通局人员正准备移开被伯恩停在路中的卡车,噪声在隧道里回响着。
“嘿,我告诉你,是我发现目标离开沃尔玛的。”
“也是你让他离开的!”
“是你才对,林卓斯。我是被一个区队长拖住的。”
“那是另一回事!”林卓斯喊,“那家伙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你最行了,你倒是说说看啊,在亚历山卓搞砸的不就是你吗?如果你提供情报给我,我就可以帮你搜索旧城,那里我可是熟得要命。可是你没有,因为你是联邦探员,你比较聪明,你要掌控大局。”
“天杀的没错,我就是这样!我都已经派人通知所有机场、火车站、巴士站和租车中心人员,随时注意伯恩的出现。”
“别傻啦,虽然我没权限派人通知他们,可是我已经派人搜索整个区域,而且你也别忘了,最后是我提供你伯恩的消息,你才派人封锁所有出路的。”
即使哈利斯说得没错,林卓斯还是止不住满腔怒火。“我要知道你他妈的为什么要找市警局的人?如果你需要支援,应该先找我的。”
“我他妈为什么要找你,林卓斯?你能说个理由吗?你是我的混账兄弟还是什么吗?我们有用对等关系合作吗?天杀的没有。”哈利斯悲伤的脸上露出作呕的表情,“还有,我没找市警局的人,他一来就找我麻烦,口沫横飞地说我跑进他的地盘。”
林卓斯几乎没在听。救护车闪着灯,警笛呜呜作响,正把他不小心射伤的卡车司机送到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他们花了快四十五分钟把整个地方封锁成犯罪现场,然后才把他从卡车上搬出来。他能活下来吗?林卓斯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只要说是伯恩的错就好了——他知道局长也会这么想。不过局长的外壳是由三分之二的实际和三分之一的挖苦构成,林卓斯庆幸在这点上自己永远比不上局长。不管那位卡车司机是死是活,他知道自己都要负责,而这让他的敌意更为加深。他可能不像局长那么会挖苦,可是他也不想因为已经于事无补的行动而认输,反而把内心不好受的感受往外吐。
“四十五分钟!”哈利斯一边说,一边看着救护车穿过堵塞的车阵,“老天,那可怜的家伙都可以死上十次了!”
“这些公仆!”
“你也是个公仆,哈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卓斯厌恶地说。
“你不是吗?”
林卓斯体内怨恨的毒液就快爆发了。“听着,你这混账东西,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训练——”
“你受的所有训练都没办法让你抓到伯恩,林卓斯!你有过两次机会,结果全都搞砸了!”
“那么你又帮了什么?”
可汗看着林卓斯和哈利斯激烈地争执。他穿着交通局人员的工作服,看起来就跟其他人一样,没人怀疑他。他走到卡车后方附近,假装检查撞击的痕迹,随即发现隧道壁的梯子上有个影子。
他抬起头伸着脖子看,心想梯子会通往哪里。伯恩也这么想吗,还是他早就知道答案了?可汗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然后迅速爬上梯子,很快离开了警用探照灯的范围。他发现顶端有道门,而且门闩才刚开过,于是他直接推开门爬了出去。
可汗站在华盛顿圆环中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依顺时针方向缓缓转了一圈,检查远近所有事物。一阵风吹拂过他的脸。天空阴暗下来,像是重捶之后产生的淤青颜色,远处还发出闷闷的雷声,在城市里如峡谷般的欧式街道中滚响着。西侧是岩溪公园大道、怀赫斯特公路和乔治城。北侧则是现代建筑如高塔林立的饭店街——全日空饭店、柏悦大饭店、万豪饭店,还有后方的岩溪。西边是K街,穿过了麦佛森广场跟富兰克林公园。南边则是雾谷,乔治·华盛顿大学校区就延伸其间,另外壮观的美国国务院也在此地。再往远处看,波多马克河弯向东方后,扩展形成平静的潮汐湖,他看见一个银色小点,原来是架飞机;飞机挂在天上几乎不动,像面镜子反射着光亮,在云层变厚前最后一丝光线的照耀中,开始下降至华盛顿国际机场。
可汗的鼻孔扩张,似乎闻到了猎物的气味。伯恩会去机场。他很确定,如果他是伯恩,他也会这么做。
自从听到林卓斯跟中情局的人讨论韦伯就是伯恩后,他的脑中一直就有不祥的预兆。一想到伯恩跟他是同一领域的人,他就有被侵犯的感觉,觉得这妨碍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只有他——把自己从丛林的泥沼中拯救出来;他能从那几年的日子中存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那段日子是属于他的,不可能跟别人共有。然而,他现在才发现大卫·韦伯竟然也是这领域的佼佼者,跟他共享着他努力要征服的舞台,这就像个残酷的玩笑,而且对他来说根本不公平。这是需要改正的错误,愈快愈好。现在,可汗等不及要面对伯恩、告诉他事实,一边从他眼神中看出他如何被真相击垮,一边看着他流血至死。
10
伯恩站在出境大厅的阴影中。华盛顿国际机场闹哄哄地挤了一大堆人,有拿着笔记本电脑和随身物件的商人;有带了各种旅行手提箱的家庭;背着米老鼠、金刚战士或泰迪熊背包的小孩;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为了去第三世界传教的摩门教徒;手牵手的情侣,拿着通往天堂的机票。不过,虽然人很多,就机场来说这里还算是空旷。因此,伯恩只看见人们空洞的眼神,这是人类对付无聊的本能反应。
他觉得有件事很讽刺,对一般人来说,在机场里,等待是种习惯,而时间却似乎是静止的。不过,对他来说可不是这样,因为每过一分钟,他离中情局的人就愈来愈近。
他才到这里十五分钟,就已经看见十二个可疑的便衣探员。有些在出境的候机室徘徊,一边抽烟,一边用大纸杯喝着饮料,假装混在一般民众当中。大部分的便衣都在航空公司登记柜台附近,打量着排队准备检查行李跟护照的旅客。
伯恩马上知道,现在想登上客机,几乎不可能。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他得尽快赶去布达佩斯。
他穿着棕褐色长裤、黑色圆领套头衫,外罩一件轻便风衣,脚上则是帆船鞋;原来的运动鞋跟其他装束,在沃尔玛出来后就丢到垃圾桶了。由于他在那里被发现,所以要赶快变装才行。不过在评估了航厦的形势后,他觉得情况实在不妙。
他躲开四处漫步的探员,走入布满细雨的夜里,搭了一辆通往货物空运中心的接驳车。他坐在司机后方,试图攀谈;司机名叫拉尔夫,伯恩假装自己叫乔。车子停下等行人过马路时,他们简单握了个手。
“嘿,我本来要跟我表哥在及时货运见面,”伯恩说,“可是我太笨,忘记他跟我讲的地点了。”
“他是做什么的?”拉尔夫说,一边开进快车道。
“他是个驾驶。”伯恩靠近司机座,“他很想进美国航空或达美航空,不过,你也知道结果会怎样。”
拉尔夫同情地点了点头。“有钱人愈来愈有钱,穷人只能受不公平待遇。”他的鼻子很扁,一头乱发,还有黑眼圈。“还用说吗?”
“总之,你能告诉我在哪儿吗?”
“我不止能告诉你,”拉尔夫从后视镜瞥了伯恩一眼,“等开到货物空运中心,我就下班了,到时候我直接载你过去。”
可汗站在雨中思考,机场清澈的灯光围绕着他。伯恩一定在还没看见之前就闻得到中情局探员的气味。目前为止,可汗算出的就有五十人,也就是说,总共可能有三倍多的人遍布在整个机场。伯恩会知道不管怎么换装,都没办法骗过所有人,搭上出国班机。他们在沃尔玛见过他,已经知道他的模样了,这是可汗在地下道听到的讯息。
他感觉得到伯恩就在附近。在公园的长凳上,可汗仔细观察过伯恩,包括他的体重、身材、动作,还有脸部特征。他知道伯恩就在这里。他们坐在一起时,他就偷偷注意着伯恩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必须记住伯恩的轮廓,还有那些轮廓依各种表情而做出的变化。可汗想在伯恩强烈的表情里找寻什么?某种证明?还是认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伯恩的表情已经成为他意识的一部分。不论是好是坏,他已经受到伯恩的制约。他们因为各自的欲望而被束缚在一起,现在,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可汗再一次环顾四周。伯恩得离开这个城市,说不定要出国。可是中情局会派更多人过来,扩大搜索范围。如果换作可汗的话,他会觉得愈快出国愈好,所以他往入境大楼走去。他站在大楼里,看着机场的彩色平面图,找出能最快到达货运中心的路线。
既然一般客机受到严密监控,那伯恩想离开这地方,最好的机会就是搭货机了。伯恩的时间很紧迫,因为中情局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猜到他不搭客机,然后开始监视货机航运。
可汗走回雨中。他已经知道一小时内有哪些班次要起飞,所以现在剩下的,就是张大眼睛找出伯恩,如果他的计算没错,他会跟伯恩直接对决。他不再去想这项任务有多困难了。他觉得既震惊又懊恼,因为伯恩原来是个聪明果断、足智多谋的敌手。伯恩让他受伤,困住过他,还不只一次从他手中逃脱。可汗知道,如果这次要成功,一定得出其不意,而且他也知道伯恩会提防他。
在他脑海中,那片丛林正呼唤着他,重复着死亡与毁灭的讯息。他已经能看见这段漫长旅程的终点了。他要智取杰森·伯恩,这是最后一次了。
车子到达目的地时,伯恩是车上惟一的乘客。外面的雨下得更大,让午后光线变得幽幽暗暗。天空一片模糊,像块石板,似乎写在上面的任何事都会发生。
“及时货运在第五区,旁边有联邦快递、德国汉莎航空,还有海关也在那里。”拉尔夫把车停在路边,熄火以后跟伯恩一起下车,小跑步过柏油路面,到了一排有平板屋顶的丑陋大楼前。“就在这里。”
他们走进去,拉尔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的身材像颗梨子,可是手脚却格外纤细。他指向左边。“你看到美国海关了吗?走到那一栋,再过两个营业站,就能找到你表哥了。”
“非常谢谢你。”伯恩说。
拉尔夫露出笑容,耸了耸肩。“别客气啊,乔。”他伸出手,“很高兴能帮上忙。”
拉尔夫双手插进口袋,漫步离开,伯恩也朝着及时货运前进,不过他可不想去那个地方——至少现在还不去。他转身,看着拉尔夫走到一道门前,上头钉了一块告示,写着未经许可禁止进入。拉尔夫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伯恩也拿出信用卡,等门一打开,拉尔夫走进去,伯恩马上安静地冲过去,插入信用卡。结果,门关上了,但并没锁住。他默数到三十,确定拉尔夫不在门口附近,接着打开门,收起信用卡走了进去。
这里是维修处的男更衣室。墙壁全是白色瓷砖;混凝土地面上铺着塑胶网,让打着赤脚洗好澡或正要去洗的人能保持脚部干燥。他的前方有八排普通金属置物柜,大部分柜子上都有简单的密码锁。他的右边通往淋浴间跟洗手槽,再往后有个小一点的空间则是厕所。
伯恩小心地从转角处探头,看见拉尔夫走向一个淋浴间。旁边有个维修人员,全身抹满了肥皂,不过背对着伯恩跟拉尔夫。伯恩看了看四周,一下就找到拉尔夫的柜子,门半开着,密码锁头也开着,挂在门把上。
当然了,在这么安全的地方,花几分钟冲个澡,让柜子开着一下有什么好怕的?伯恩打开门,看见拉尔夫的识别证放在一件内衣上方,于是直接收进口袋。附近有个柜子也一样半开着,于是他把两个柜子的密码锁交换,扣上拉尔夫的柜子。这样的话,在拉尔夫打开柜子,发现识别证被偷之前,应该能替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在待洗衣物推车里抓了一套工作服,大概确认一下尺寸没问题后就迅速换上。接着,他便挂上拉尔夫的识别证走出更衣室,马上走向美国海关,查询起飞时刻表。结果,没有飞往布达佩斯的飞机,不过急件空运第一一三班次是飞往巴黎,十八分钟后在货运第四区起飞。接下来九十分钟都没有班次,而且巴黎是可以接受的地点,因为那里算是欧陆内部的交通枢纽。一旦到了巴黎,要去布达佩斯根本不难。
伯恩跑回滑溜的柏油路上。现在已经大雨滂沱,不过没有闪电,而他稍早听见的雷声早已不见踪影。很好,他可不想第一一三班次因为任何理由延迟起飞。他加快脚步,前往下一栋大楼,也就是货运第三跟第四区。
他进入航厦时,已经全身湿透,在看了看四周确定没问题后,便快速走向急件区。这里只有几个人,情况不太妙,要是人多一点,就比较容易混进去了。他找到标示“闲人勿进”的门,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听见电子锁打开后,便推开门走入。
他穿过煤渣砖墙走道进了一个房间,四周堆满了装货物的条板箱,空气中充斥着树脂、锯木屑和硬纸板的气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这地方让人觉得一切事物都很短暂,随时在变换移动,而这里的生活是由班次表跟气候决定,大家都害怕出什么机械或人为上的疏失。这里没有地方可坐,没有任何能休息的场所。
他双眼直视前方,带着一股没人敢质疑的权威穿过房间,很快就走到一扇不锈钢大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见几架飞机整齐地排在跑道上,有的在装货,有的则在卸货。他很快就找到那架急件的飞机,货舱门还敞开着,附近有辆油槽车,连接着一条管线通到飞机上,旁边一个穿雨衣戴兜帽的人正在注意加油量。驾驶舱内,正副驾驶也在检查各项仪器。
正当他要将拉尔夫的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康克林的手机响起了。是罗宾内特打来的。
“雅克,我可能会先去你那里。你能不能来机场接我,呃,我大概七个小时后到?”
“没问题,朋友。你降落时就打给我吧。”他把手机号码给了伯恩,“我很高兴就快见到你啦。”
伯恩知道罗宾内特是什么意思。他很高兴伯恩能躲开中情局的天罗地网。还没有,伯恩想,还差很多。不过,再过几分钟他就能离开了。而现在……
“雅克,你查到什么了?你知道NX20是什么了吗?”
“恐怕还不知道。完全查不到关于这个东西的计划。”
伯恩的心沉了下去。“那么希弗博士呢?”
“啊,这个我就查到了,”罗宾内特说,“有位费利克斯·希弗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或者说是工作过。”
伯恩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什么意思?”
伯恩听见纸张的沙沙声,想像着他这位朋友正在看他从华盛顿弄来的情报。“希弗博士已经不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现职’人马。他在十三个月前就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他就这么消失了吗?”伯恩怀疑地问。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虽然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
伯恩突然闭上眼睛。“不,不。他一定去了某个地方——一定是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消失’了——是专家做的。”
既然费利克斯·希弗消失了,那么他就更要快点赶到布达佩斯。目前他手中惟一的线索,只有多瑙河大酒店的一把钥匙。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拖了点时间。他得走了,马上离开。“雅克,谢谢你帮我查到这些。”
“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罗宾内特迟疑了一下,“杰森……”
“什么?”
“祝你好运。”
伯恩收起手机,打开不锈钢大门,走进大雨中。天空低沉阴暗,风吹着大雨倾斜而下,在机场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片银色帘幕覆盖在跑道之上。他微弯着身子走在跑道上,看起来十分果断,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且得迅速而有效地做好。
他绕过机鼻,看见货舱门就在前方。穿雨衣的那个人加完油,正在把加油管嘴从油槽上拆下。
伯恩从眼角看见左方有动静。货运第四区的一道门突然打开,好几个机场警卫冲了出来,手上拿着武器。拉尔夫一定打开了他的柜子;伯恩没时间了。他保持步调继续前进,快走到货舱门时,加油的人问他:“嘿,老兄,现在几点?我的手表坏了。”
伯恩转身。就在此刻,他看见对方兜帽里的亚洲人容貌;可汗突然把飞机燃油喷向他的脸。伯恩举起双手阻挡,接着被呛得直咳嗽,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
可汗冲向他,把他推去撞光滑的金属油槽,接着凶狠地击出两拳,一下打在伯恩心口,另一下打在他头上。伯恩跪了下来,可汗随即将他推进货舱。
可汗转头看见一个货舱操作员正走向他,便举起手说:“没关系,我来锁门。”他没被认出来,因为雨下得很大,对方看不清楚他的脸跟制服,加上操作员也很想赶快离开风雨中,于是对他挥手表示谢意。可汗关起舱门并上锁,然后冲到油槽车上,把车子驶离飞机,避免令人起疑。
伯恩先前看到的警卫正朝这里过来,一边对驾驶比着手势。可汗让飞机挡在他跟警卫中间,然后撑起身子,打开机腹货舱门钻了进去。伯恩低头跪着,双手撑在地上。可汗对他的复原能力感到惊讶,马上又用力朝他肋骨部位踢下去。伯恩咕哝了一声便往侧面倒下,双手压着疼痛的腰部。
可汗拿出一条长细绳,然后把伯恩面朝下压在地上,反绑双手。透过雨声,他听得见外面的警卫对正副驾驶叫喊,要检查他们的识别证。绑好后,他把伯恩丢下,悄悄把舱门关上。
可汗盘着腿,在黑暗的货舱里坐了几分钟。雨珠打在机身上,恍如没有节奏的打击乐,让他想起丛林的鼓声。那时他病得很重,发着高烧,鼓声听起来就像飞机引擎在运转,狂乱的敲打作响就是飞机正排出气流,准备俯冲。他很怕听到这种声音,因为会带起他不好的回忆,那些他长期以来试图压在意识底部的回忆。由于高烧不退,他的所有感官能力因而增强,强到快要承受不住。他感觉丛林活了起来,而且许多像是幽灵的形体,排成一种不祥的楔形,缓慢朝着他而来。他只意识到自己做了一项举动,就是把脖子上挂的那尊佛像,埋在人家替他挖的一堆树叶下的小墓穴里。他听见说话声,过了一会才知道,那些形体在问他问题。他还发着高烧,眯着眼想看清楚在翠绿色微光中的形体,可是他们蒙住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他们把他抬到用碎石跟树叶铺成的床上时,他就昏了过去。
两天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红色高棉的一座营地。有个枯槁憔悴、双颊凹陷的独眼男人似乎是负责照顾他的,等男人觉得他恢复健康后,他们便开始讯问他。
他们把他丢进一个坑洞,里面全是某种会扭动身躯蠕动盘绕的生物,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个地方比他所知的任何黑暗更阴森深沉。他最惧怕的也就是这种黑暗,覆盖并压缩着他的太阳穴,不断增加重量,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然,那种感觉跟第一一三班次机腹里的黑暗完全不一样。
……约拿在鱼腹中向耶和华——他的神祷告,说: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他还记得那本磨损脏污的《圣经》,有位传教士曾要他背下这一段。可怕!太可怕了!因为可汗就在四周充满敌意、随时会惹来杀身之祸的红色高棉,被丢进地狱的腹中,而他也不断地祷告——或者在他尚未发育健全的心智里,可能以为那是祷告——祈求得到释放。这件事发生在传教士要他背《圣经》之前,在他了解佛教的教义之前,因为他年纪还很小时就已经坠入无形的混沌中。神听见约拿在鲸鱼腹中的呼唤,可是没人听见可汗的。当时他孤独置身于黑暗中,等他们觉得这样做已经让他变得软弱之后,便熟练缓慢地将他拉出来,用他后来花了好几年才培养出的冷血态度,不断压榨他。
可汗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坐定不动看着伯恩。他伸展双脚,使劲用鞋底踹伯恩的肩膀,让伯恩面向自己。
伯恩痛得哼了一声,眨着眼皮慢慢睁开眼睛。他喘了一下,吃力地想做个深呼吸,结果吸进飞机燃油的气体,使得身体剧烈抽搐,呕吐在他和可汗中间的地上,而可汗只是如佛陀般平静坐定,看着伯恩受苦。
“我去过山谷最深处;大地的牢笼原本想永远囚禁我;然而我还是从黑暗中存活过来。”可汗改述《圣经》约拿书的内容。他盯着伯恩发红肿胀的脸。“你看起来糟透了。”
伯恩挣扎着想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可汗平静地踢开。伯恩再试一次,可汗也再阻挠了一次。不过第三次时,可汗毫无动作,让伯恩自己坐起来面对他。
可汗露出恼怒般的谜样微笑,眼神突然闪过一丝火花。
“你好啊,父亲,”他说,“好久不见了,我本来以为我们没机会见面了。”
伯恩轻轻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儿子。”
“我儿子只有十岁大。”
可汗的眼神闪烁着。“不是那一个。我是你在金边遗弃的儿子。”
伯恩突然觉得被侵犯了,一阵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你竟敢这么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他为了讲这段话,吸进了更多燃油气体,结果他又突然弯身作呕,只是已经吐不出东西了。
“我没死。”可汗用一种几近温柔的口吻说,然后倾身向前把伯恩拉起来。他这么做时,挂在他胸前的佛像掉了出来,摇晃着,“你也看到了。”
“不,约书亚已经死了!我亲自把他放进棺木,还有黛欧跟阿莉莎的遗体!他们全包覆着美国国旗。”
“谎言,谎言,更多谎言!”可汗把佛像放在掌中,拿到伯恩面前,“你看,还记得这个吧,伯恩。”
伯恩的心似乎脱离了现实。他听见自己的脉搏如雷声般震动,像股海啸要席卷他,带走他的生命。不可能!不可能的!“哪里——你从哪里弄到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他握住佛像,“你总算认了约书亚这个儿子吧?”
“你不是约书亚!”伯恩充满愤怒,脸色阴郁,狰狞得有如一只野兽般咆哮着,“你杀了哪个东南亚外交官才弄到的?”他冷酷地笑着,“对,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还多。”
“你搞错了,真是令人伤心。这是我的,伯恩。你明白了吗?”他松开手指,露出因为沾上汗水而颜色加深的佛像。“这是我的佛像!”
“骗人!”伯恩双手从背后伸出来,冲向可汗。原来可汗在绑他时,他紧绷起肌肉,预留了空间,等可汗幸灾乐祸看着他时,再放松下来,挣脱绳子。
可汗吓了一跳,不知道伯恩会来这招,结果他被撞倒,伯恩压在他身上。他的手电筒掉到地上,来回滚动,强力光束一下照到他们身上,一下又离开,他们的表情和膨胀的肌肉就在灯光中闪闪灭灭。
在断续的明暗中,他们就像回到那片浓密的丛林,两人如野兽般搏斗,呼吸着彼此的敌意,尽全力要打败对方。
伯恩咬牙切齿,发狂似的一次又一次重击可汗。可汗则勉强抓住伯恩的大腿,用力压一处神经束,伯恩突然往旁边倒,暂时麻痹的那只脚弯了下去。可汗对着他下巴尖端用力挥出一拳,让他更加蹒跚,摇着头想让自己回神。伯恩拿出弹簧刀,不过可汗又追加了一拳。刀子掉在地上,可汗马上捡起来,打开刀片。
他站在伯恩上方,抓住伯恩的衬衫。他突然感到一阵震颤,就像电源打开后,电流嘶嘶通过线路那种感觉。“我是你儿子。我选了可汗这个名字,正如大卫·韦伯用杰森·伯恩这名字。”
“不!”伯恩的喊叫声,几乎能盖过引擎愈来愈强的震动与噪声,“我儿子和我其他家人都在金边死了!”
“我就是约书亚·韦伯,”可汗说,“你遗弃我,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刀子的尖端就在伯恩的喉咙上。“有多少次我差点死掉。我敢说,要是没有依靠那些对你的记忆,我早就死定了。”
“你竟敢用他的名字!约书亚已经死了!”伯恩愤怒至极,像野兽般露出牙齿。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意。
“也许他死了。”刀锋抵着伯恩的皮肤,再往下一毫米就要见血了。“我现在是可汗。约书亚——你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我是回来复仇的,要让你因为遗弃我而受到惩罚。”可汗张口说话时,一些唾沫聚集在嘴角。“你为什么丢下我?你怎么可以逃跑?”
飞机准备滑上跑道,于是突然一阵摇晃。刀锋割进伯恩的皮肤,血喷了出来,不过可汗也失去平衡,刀子随之抬起。伯恩抓住机会,一拳打向可汗侧面。可汗伸直脚,勾住伯恩的脚踝,让伯恩倒在地上。飞机慢了下来,转动机首朝向跑道。
“我没有逃跑!”伯恩喊着,“约书亚是被夺走的!”
可汗猛扑过去,一刀往下砍,伯恩扭动身子,刀锋差点划过他右耳。他想到右髋部上藏的陶质手枪,可是没办法抽出来,因为一这么做就会露出空隙,让可汗发出致命一击。他们肌肉紧绷,相互扭打着,脸上因为用力与愤怒而充血。他们半开着嘴巴呼吸,眼睛和大脑都在找寻最细微的缝隙,要趁对方攻击、防御或反击时一举击溃,可是都没有办法。他们简直势均力敌,不考虑年纪的话,在速度、力量、技巧跟机智方面都差不多。他们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能够在刹那间预测对方的动作,因而阻挡对方的攻势。由于双方都无法冷静,所以都不在最佳状态;他们的情感从最深处倾泻而出,在意识里搁浅、扭曲,就像水面上的浮油。
飞机又倾斜了,机身因为在跑道上不断加速而震动着。伯恩滑了一下,可汗一只手捶向伯恩,引开他对刀子的注意力。伯恩反击,打中可汗左腕内侧,不过刀子已经朝他挥过来。伯恩往旁边后退,不小心打开了舱门,飞机一开始上升,未锁的舱门便突然弹开。
飞机速度愈来愈快,下方跑道变得模糊不清,伯恩像只海星摊开四肢,双手紧抓门框避免掉出去。可汗发狂般地笑着,屈身倾向伯恩,手上刀子挥动的弧线,暗示着将把伯恩划得肚破肠流。
可汗往前冲,飞机也正好要离开跑道起飞。就在最后一刻,伯恩放开右手,身体因为重力而剧烈摇晃,肩膀差点因此脱臼。不过这一放,正好让他的身体挪出了空间,而可汗就从这个缝隙掉下飞机。伯恩往下方看了最后一眼,只见到黑色跑道上有个灰色小点。
飞机起飞,伯恩被甩到离舱门好一段距离。他挣扎着;雨水像铁链一样拍打着他的脸。风速很强,吹得他快不能呼吸,不过正好把他脸上残留的燃油吹干净,而雨水也滋润了他刺痛红肿的眼睛,冲走他身上的毒素。飞机向右偏,可汗的手电筒在货舱地板上滚动,最后掉了出去。他知道如果不快点进去,他将必死无疑。而且,他紧握门把的手臂也快要没力气了。
他摆动左脚,勉强让脚踝勾住门边。接着,他使尽力气提起身体,用膝盖后侧夹紧门框,取得支点后便转过身,面对机身,然后用右手撑着门边,慢慢推进到机舱内。最后,他终于把舱门关上。
伯恩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身上都是淤青和血迹,肌肉疼痛不已。在混乱且惨不忍睹的货舱中,他看见了第一任妻子给约书亚当四岁生日礼物的佛像。黛欧希望佛家精神能够从小伴随着他们的儿子。当敌机扫射那条河,约书亚就跟他妹妹还有母亲一起死了。
约书亚死了。黛欧,阿莉莎,约书亚——他们全死了,尸体也都被敌机的子弹打成碎片。他的儿子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他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约书亚还活着。那么,可汗究竟是谁,还有他为什么要玩这种可怕而残忍的游戏?
伯恩想不出答案。飞机下降后又立即升起,到达最省燃料的飞行高度,引擎的音调也变了。舱里的温度开始降低,他的呼气开始产生白雾。他双手环抱着自己,摇动身体取暖。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想呐喊,但因过度激动而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因为痛苦和绝望而崩溃。他沉下头,擦掉充满着愤怒、怀疑与悲伤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