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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宴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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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丁赶紧跑去报信,此时孙大娘买了菜回来,刚巧撞见那一大一小出去。

    只见大的把包袱让小的背:“你是我的小厮,要听话!”

    小的吃力地驮着包袱:“噢!”

    没走几步,大的又嫌小的走得慢,干脆连人带包袱抱了起来:“算了算了,你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我们先去买了马车再说!”

    孙大娘指着他们对管家小声道:“瞧这傻劲,你看看,这两人像不像兄弟?”

    兄弟?管家抻着脖子瞅了瞅,哎?好像……是有点像。

    *******

    子染郡主这一玩就是大半个月,洛平在神殿里待了大半个月。

    出乎他的意料,西昭的神殿居然比王宫还要大。依山而建,里面供奉着西昭信奉的神明。神殿由国师掌管,神官并不多,只有十来人,但是每日前来祈福求神的百姓很多。

    国师告诉洛平:“神殿的地下宫殿有三层,第一层放着西昭的宗教中掌管冥界的神明,第二层是西昭王族祖先的灵位,而最下面一层是处置不净之人的监牢。神明和王族的灵位镇着在那里死去的人的魂魄。”

    洛平跟着国师了解了不少西昭的文化传说,他终于知道西昭王总是提起的天谴是什么意思,那是前几任国师的预言。

    当时的第五代西昭王本是个勤恳治国的好皇帝,辅佐他的是第三任国师。第三任国师是神殿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女子,传说她有一双看透三界世事的青瞳。

    西昭王着魔般地迷恋上了这个女子,不惜为她触犯了神殿中的禁忌,烧经书毁神像,以致于那位女国师被逼无奈,将自己关在了地宫第三层,放血自尽,以平息神明的震怒。

    后来那一代西昭王莫名发了疯病,药石罔效,不久也辞世了。就从那一天起,每一任国师在扶乩占命时都会得到警示,说西昭将要遭遇天谴。

    而到了这一代,原本兴盛的西昭皇族居然凋零到一脉单传,甚至连下一代也是至亲乱伦的结果,这让西昭王颇为惶恐,所以才有向大承“借命”一说。

    洛平唏嘘:“鬼神之说,原本我不甚相信,现在却能理解,这世上当真无奇不有,所谓命数,可能也是存在的。”

    国师笑道:“命数当然存在,要不然我岂会见到你这样的人?”

    洛平眸光微闪:“国师是何意?”

    国师没有急着回答,倒是拿了个罗盘推算起来,半晌,罗盘的指针停了下来。

    他说了个日期:“丁卯年三月初十。这是你这一生的生辰八字,不是从初生婴孩开始算起的,而是从你自地府重回人间开始算起的,我说得对吗?”

    洛平心里一凛,丁卯年三月初十,即宣统廿一年的那一天。那天,他重回到翰林院的赏春宴上,见到了幼年的周棠……

    国师说:“我不知你因何而重生,但我知道,命盘可以重来,因缘却不可能重复。你走到了这一步,我们所有人的因缘,都已经不一样了。”

    “是吗……都不一样了?”

    “是,包括你所畏惧的那一场死亡。”

    洛平从神殿出来时,听说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大承的君王,抱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寻他来了……

    现在他们人就在王宫大殿,已经磋商了两个时辰了。

    洛平赶忙跑过去,周棠也就算了,拖着鼻涕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到了大殿门口,他刚巧听见了周棠的总结陈词:“总之,只要洛平一日在大承,大承就保西昭平安,一荣共荣,一辱俱辱,可立契约为证。”

    他娘亲接腔:“展现西昭诚意的时候到了。”

    西昭王满面笑容地说:“好,好,那就定下契约吧。”

    洛平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西昭王的玉玺已经按到了一张羊皮纸上,他匆忙走过去要拿来看:“什么契约?陛下?你在干什么!”

    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羊皮纸,就被洛小安扑得往后倒去:“爹爹!”

    洛平勉强站稳,抱住他道:“小安乖。”眼神仍是责备地望着周棠——这是个君王该有的样子吗!丢下国事跑过来莽撞行事?

    周棠痞兮兮地回看他——没有你这个做丞相的盯着我,我就没办法治国了,所以要用契约让你跟西昭断绝关系。

    这边眉来眼去还没结束,那边又是一声狮吼:“什么?平儿你什么时候当爹了为娘怎么不知道!儿媳妇儿呢!”

    洛平一时僵在那儿不知该怎么解释,周棠一步跨到洛母身边,附耳道:“是他捡的,不过岳母大人,您的儿婿就是朕,这个没跑了。”

    咔!洛母石化了。

    西昭王也来凑热闹:“这个娃娃很可爱啊,其实他也算是我们西昭皇族的……”

    “别打他主意!”周棠怒而打断,完全是护着自家弟弟的嘴脸,“他不是洛平亲生的,跟你们西昭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他还是个笨蛋!”

    “小安不是笨蛋……”洛小安趴在洛平怀里,嘴巴一扁。

    “陛下怎能这样说他!”洛平拍抚着小安,低声斥责。

    “哼!”周棠不敢对他俩发火,就翻了个白眼给西昭王。

    子染锲而不舍:“小安是吧,来,奶奶抱。”

    洛平扶额:“娘……”

    那一日的西昭王宫,难得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

    方晋上的香还算灵验,皇上和洛丞相总算在三个月期限内回来了。

    这次出使回来,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洛平依旧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周棠依旧是严谨治国的皇帝。

    不过洛丞相的两本折子被推了回来,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皇上对洛丞相的谏言可以说是百依百顺的。

    后来方晋出于好奇就问了洛平,那两封折子说的什么。

    洛平没有隐瞒:“一个是劝他选秀纳妃,一个是我想告老还乡。”

    方晋道:“前一个他当然不会同意,不提。后一个……慕权,你不是一心要当丞相的吗?怎么又要告老还乡?”

    洛平说:“两封折子一起递的,他若要纳妃,我为何不辞官呢?”

    把这句话在心里饶了两圈,方晋总算明白了其中关窍,摇头笑叹:“如此威胁我们的皇帝陛下,不愧是老狐狸啊……”

    因为此事,周棠专门找洛平谈了一次话。

    他在案几上铺了一张生宣纸,提笔挥毫写了几个字要洛平来看。洛平上前看了,三个字跃然纸上——

    平天下。

    周棠问他:“小夫子,你觉得我写得如何?”

    洛平道:“陛下小时候便可以把‘天下’二字写得极好,如今这三个字更见风骨。早年的那一丝内敛尽去,笔锋锐利果决,气势如虹,进步了。”

    “那你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自然是平定天下、安乐百姓之意。”

    周棠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放在宣纸上,一字一顿地指着说:“平、天、下,意思是,在我的心里,平第一,天下第二。”

    平第一,天下第二。

    洛平抬眼看他,撞进了他幽深的眼眸中。

    “小夫子,你再写一次我的名字吧。”周棠说,“我最喜欢看你写那两个字,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有资格写下它们。”

    洛平接过他硬塞来的笔,刚落笔时竟有些微颤,后来却如行云流水,手腕自如地动了起来。明明那么久没有写过这两个字,可是一点也不生疏。

    周棠抱着他的腰说着肉麻兮兮的情话:“你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一直到我死都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不是不得已,我也不会纳妃,就算纳妃了,我也不会看他们一眼。”

    “陛下,这样不行。”

    “为何不行?”

    “陛下倘若没有子嗣,洛平便是大承的罪人,死后会永不超生。”

    “怎么可能这么严重!”

    “就是这么严重。”

    “小夫子你是在太没情调了!”周棠烦躁地说,“我以为只有那个西昭王才会担心这种事!子嗣什么的,只要是周家的孩子不就行了!”

    “陛下说得对。”洛平忽然笑了,似乎他早就在等这句话,“那就请让臣去为您物色一个小太子回来吧。”

    “……”周棠在他后颈狠狠咬了一口,“你敢算计我?”

    “嘶,陛下,一言九鼎。”

    “好吧,一言九鼎,可是洛卿你就要负责解决侍寝的问题了。”周棠摆出仗势欺人的皇帝嘴脸,扯开他的衣襟,“你要是能给朕生一个小皇子,那是最好的。”

    “唔……那陛下还是让臣告老还乡吧。”

    关于子嗣的问题,洛平其实早就考察过。

    老四出海去了,一去好几年,别说子嗣了,根本找不到他人。

    老五花天酒地了一辈子,终于定心了,可是不知道那人是谁。只听说为了追那个相好,他跑到道观里修行去了。

    老三和老六各有子女,但他们心里对秣城极有阴影,都不愿回京,只愿偏安一隅。

    只剩下一个人。

    那人如今和妻子在秣城里开了北郊酒肆的分店,生意红火,只是老板本人很少在人前露面。他膝下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六岁,活泼俏丽,儿子四岁,聪明伶俐。

    洛平找到他们,与他们说明了情况。

    那人先是有些犹豫,不过后来还是答应了。

    他说:“禅院的大师与我说过不少禅理,往日里那些看不开的如今也都看开了。他是个好皇帝,我比不上,但是……”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也许我的孩子能比得过。”

    洛平说:“你放心,他不会像你一样被关在那个金铸的牢笼里,他是你们的孩子,自然要成长在你们身边,只是仍要接受宫里的那套教导,不知可否由我来教?”

    “咦?洛大哥你亲自教?”

    “是啊,这样一来,我便是正经的太子少师了啊。”

    “哈,你这个官迷,何时才会知足啊……”

    酒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知足?

    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吧,这一生。

    周棠立了太子,对外称是皇长孙流落民间的遗腹子。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牵涉其中的人也都不愿重提了,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没人敢有异议。甚至有不明真相的人说,这是皇帝仁慈,不求让自己的子嗣继位,反倒要让大承皇位回归,可见那时候他果然不是有心篡位的。

    朝阳宫里整日都很热闹。

    洛平教导着洛小安和周珉两个小家伙,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洛小安无心念书,不过意外地精于驯兽,猫啊狗啊鸟啊獾啊都是手到擒来,包括难驯的马匹,不出一个时辰就跟他亲得不得了。

    秋猎时周棠猎到一只虎,囚在了宫里,闹了好几天不得安生,结果洛小安好奇跑去看了眼,竟然就把它驯服了,甚至可以在御花园遛遛它,后来周棠干脆把那虎赏给了洛小安。

    再说周珉。

    周珉说白了还是个奶娃娃,才刚刚四岁,话都说不利索,最爱干的事就是窝在洛平的怀里啃他手指头,抱着就不肯松口。

    周棠来看到了,硬生生要把他掰开,结果周珉哭得震天响,洛平哄了好久才好些。

    就在洛平抱着他转身准备喂点水时,他扭过头,一改刚才楚楚可怜的样子,一边打嗝一边冲着周棠做鬼脸,气得周棠要抓狂。

    不过这孩子也实在太聪明,学什么都快得不得了,教了他三个月,都能背唐诗三百首了,自己还时不时能编个打油的句子出来。

    然后他在洛平面前永远是一副讨喜可爱的模样,在周棠面前就是个捣蛋鬼,可以说他把“装可怜”和“耍无赖”的技能发挥到了极致,标准的两面派。

    所以周棠每天都很煎熬。

    他心里酸啊,小夫子明明是他一个人的小夫子,可是现在……

    罢了罢了,跟奶娃娃和小笨蛋吃醋太不值了,至少小夫子晚上还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们还有一辈子慢慢耗呢。

    *******

    大判官手里有着两本命簿,其中一本正在燃烧着,直到变为灰烬。而另一本正在逐渐加厚,隐隐闪着白光。

    这两本都是承宣帝周棠的命簿。

    烧掉的那一本中记述着永远不会有人再知道的事情。

    比如当年周棠知道有人要陷害洛平,却苦于找不到线索,只能将洛平暂时关押大理寺。

    后来他查到那人与西昭王族有关,并且因为洛平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王储地位,铁了心要杀洛平。于是周棠将计就计,佯装被洛平的身世彻底激怒,把他关进了无赦牢。却不料那人在路上行刺,害他险些就要失去他。

    这让他更加小心,无赦牢是当时他能想到的最安全、最受他控制的地方,他想把事情了结之后亲自接洛平回宫,谁承想他还没到,那人竟倒在了雪地里,心神俱灭,连一句告别都来不及说。

    那日的雪出奇地大,他见到他时,洛平的身体已经被覆上了一层薄雪,无论多么紧的拥抱,也暖不了他僵硬的身体。

    看着他手里握着的那只瓷碗,周棠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冻住了。

    头七过去,没有人倾听他的忏悔,碗里的莲花败了。

    周棠杀了西昭的奉德王子,杀了襄妃,但没有杀襄妃的孩子。

    因为他总是想着,这个孩子身上至少有一点点血脉,是和洛平一样的。

    那一世,西昭亡了,大承也没有了正统的子嗣传承。

    身为大承的开国皇帝,自己的王朝和子孙沦落到这步田地,大判官终究有些不甘心。幸而现在都扭转了过来,那人总算没有让他失望。

    大判官取了另外一本命簿翻看,上面写着:洛慕权,一生三部著作——《少年愁》,《承天通鉴》,最后一本,是唯一没有现世的一本,名叫《两世莲华万愿休》。

    大承朝征和五年。真央殿。隆冬。

    天空阴沉沉的,云层上似乎有很重的东西要压下来。

    洛平抿了一口清茶,寸寸莲香沁入心脾。他走到殿门前,仰头看天,天光把他的瞳孔映成了苍茫的灰色。

    周棠合上手里的闲书,来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替他暖手:“小夫子,你说许公子的这本书是喜是悲呢?”

    洛平想了想说:“无喜无悲,难得他写了本好书。”

    “怎么个好法?”

    “最后一句好。”洛平轻声念着,“霜天晓月催人老,宴尽时,总相恼。”

    谁都想要圆满的人生,只是盛宴将尽,总会有些离骚。

    取了那杯茶,洛平把它淋在雪地上。

    周棠问:“小夫子,你在干什么?”

    洛平唇畔漾开一抹极淡的笑:“在祭雪。”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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