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天到得很迟,因为春之神是个刻板的旅游者,她每年那刻板的旅程,总是先从江南开始的,用她的彩笔先为长江两岸上一片新绿,然后才描绘出桃缸柳翠,草长莺飞的绚烂,洒下了令人恹恹的绵绵春雨,轻呵出翦翦醉人的春风。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当人们为她在三月的风采目迷神眩的时候,她已悄悄地步向西北,为枯寂黄河去点缀绿意了。
诗人们常唤她的薄幸,抱怨她的不专情,无计留得春长驻,但又对她充满了依恋,怅然地送她离去,又开始企望着她来年再度翩翩降临。
她到长安时,约莫已是四五月了,为了表示她迟来的歉意,她在长安城中刻意点染,使这曾经兵燹的帝都,更为绚烂醉人。六月江南花事已过,六月长安花事正盛,人们都陶醉在春风里,但也有人为她的到临而增深了惆怅。
年轻的士子李益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在六月初到长安的,来的时候,他雄心勃勃,以为一到长安,就可以步上了锦绣前程。
他有着登龙的一切条件,他有倚马立章的才思,有超凡的天赋与诗人的灵性,在他的作品里充满了丰富的情感,却又懂得用绮丽的词藻去表达出来,自小就被家乡的父老目为神童,二十岁那年就进士及第。这在士人的生涯里是有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的人白首穷经,摸索了一生还是被摒诸门外。
他有一个可以炫耀的家世,他是陇西姑藏邑人氏,同族的族伯李揆曾经出任过先帝肃宗的丞相,使得陇西李氏一族,乃得成为世家,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因为历代的朝政大权,一直都为勋臣世家所把持,布衣之家如果没有当势权贵的奥援,是很难出人头地的,相国子弟,清华门族,他族伯的同年故旧,在朝中当势者还很多,对他这个后进的子侄辈,拉一把很容易的。
但,最主要的,他生得很俊伟,长身玉立,面目清秀,文质彬彬,却有丈夫气,这才是登龙的主要条件,唐朝的几个皇帝,除了太宗皇帝是从马上打出来的天下外几乎都是安享祖荫的太平皇帝,用人重貌尤重于才,自武则天皇帝之后。这个传统就一直保留下来,很多人都是以品貌而贵的,而武后时,张宗昌以貌美而邀宠更是被人记忆不忘的传奇,这个风气,在权贵集聚的长安市上,仍然是盛行着,一个没没无闻的青年人,略有才气,而品貌俊异,被权贵看中了,便立登富贵。他倒还没有存这种想法,但他对自己的品貌却感到十分骄傲,他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热衷富贵,而又挟持着致贵的条件,因此他是充满了信心而欣然登程的。
可是到了长安之后,他感到气馁了,富贵之途,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容易可致。
他那些值得骄傲的条件,在长安,竟都骄傲不起来了。他所谓的清华门第,只不过是一任宰相而已,可是一个过气的宰相,还不如一个当权的令尹。在人情势利的长安,只有当政的人才是真正的权贵,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代宗皇帝的登极是经过一番波折的。
先帝肃宗驾崩时,张后弄权,差点要把他这个太子给废掉了,别立亲王。幸好权宦李辅国善于投机,而代宗为太子时,对李辅国很熟络,及时采取对策,以李辅国所掌领的御林军猝起发难,杀了张后,才把他扶上了帝位。
李辅国弄权了一阵子,却被刺客暗杀了,那是一批新进的少壮派廷臣主使的。李辅国一死,大权操纵在这些少壮新贵的手中,先帝旧臣,只是尸位素餐,拦置闲职,自己都要仰承鼻息以苟安,那里还有余力来提拔后进呃?
他长得英俊,但又吃亏在出身世家,不便摆脱身份去曲意迎逢。他的家训严竣,举止端谨,给人家的印象只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在倾向于逸乐的长安市上,他只是个不受欢迎的怪物而已。
他最值得夸耀的是诗文绮丽,才气纵横,的确可以压倒一时名手,但这些只能给他招致不幸,帝都之地,太平盛世,自然以文章最有价值。那些当权的政要,也必然是此中名家。
他们的文名也许不是幸致,在早年确也有过不凡响的传世佳作,但宦海浮沉,富贵形势,早已磨尽了灵气,只剩下个空虚的文名罢了,而人生最难舍的就是利与名,他们虽束手不作了,仍然以宗师自许,文昌自命,而阿者谀也因为他们显赫的地位!曲意吹捧,维持着他们的虚荣心。
不过他们的眼睛并不花,心里并不胡涂,李益的诗文确是有一股奇气,够得上掷地有声的评价。
唯其如此,那些老家伙才不愿意让这个少年人抬起头来把他们压下去,而显出他们的老迈,所以李益托几个热心的父执辈把自己的近作呈送到那些有权威之名的先进手中,以求邀赏时,得到的评语,竟是:“小有才情,浑厚不足,尚须多加勤修!”
也有人的批评较为含蓄:“这位世兄才气是不错的,只可惜徒具表面,言之无物,老夫如果加以品题,养成他骄矜之气,反而害了他,还是让他再多读些书吧!”
批评颇为中肯,李益的诗与文的确是稳健不足。可是他不过二十出头,刚出来闯天下,有的只是这点才气,欲求工稳,言之有物,那必须再经生活体验与磨练,于是,充满了野心的李十郎又一次的遭受到挫折。
幸亏他有一张进士的文凭,那倒是货真价实,唯一真正可以倚仗的,这一纸文凭,可以使他跻进衣冠之门,也可以谋取一职,但仍须经过一次甄试由吏部天官的拔选而量才派任,可是遴选要俟秋后才举行,而且还要走门路,通关节。方可以弄到一个美缺。
于是,这位表字君虞,小名十郎的青年士子消沉了,为了等侯秋选,他不能回家,寡母的希望,族人的期许,曾经鼓舞着他那颗勃勃的雄心,他不能这么狼狈的回去,离家前,他曾发下豪语:“娶天下之绝色,居朝堂之要位,拥百万之资财,为千秋之文宗。”
这些理想至少有一两样实践了,他才有颜归见陇西父老,因此他必须留下来,等待机会爬上去。
唯一的遗撼是他虽出身望族。家道却并不富有,仅有的薄田祖产已经变卖了一半,临行时,族中的父老又多方资助,凑了一笔钱,供他作为打点之用。
刚到长安,他在最豪华的旅邸租下了富贵的客房,还雇了一批临时的奴仆,结识了一批五陵贵公子,征逐酒色,大大地挥霍了一阵。以为很快就会有收入的,过了一段时间,处处碰壁,费用也拮了。
由家里带来的只有一名老仆人李升,是个忠心而又世故的老年人,见他实在撑不下去了,才相机劝他道:“公子,世道艰难,老奴这儿已经没多少存钱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公子秋选,我们就要从客栈里赶出来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沮丧万分:“我知道,谁晓得人情如此浇薄,那些当年受过伯父提拔的人,现在竟忘恩负义,一点忙都不帮。”
李升毕竟世故深一点,笑了一笑:“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一朝天子一朝臣,年头不同了,大老爷就是在世,也免不了受冷落,更何况是不在了呢。他们自己都没办法,领着一份闲俸,照顾自己都来不及,那有能力来提拔别人呢?再说贺老爷跟裘老爷总算是难得了,前天公子告贷,他们毕竟没让你空手回来。”
李益哼了一声道:“贺老还爽快,我开口一万,他虽然打了个对折,倒是立刻拿了出来,最可恶的是裘达老钱奴,他进刑部还是我大伯一手提拔的。而这个衙门又是肥缺,他支支吾吾让我足足等了半天,才捧出二千贯来,还摆下脸训了我一阵,要不是为了怕失仪我真想当面退还给他。”李升摇头苦笑道:“公子!你这样想可真冤枉了他,老奴在房门里却知道得很清楚,裘大人这二十千,情义之重,比贺老爷不知深多少倍呢!贺老爷做过两任度支尚书,底子厚,虽然现在居闲缺,还拿得出来,裘老爷可是真的拮,这二千贯是他典了一方心爱的汉玉镇纸,才勉强凑出来的,这是老奴亲眼看见他把门房上的老方叫到一边,把镇纸交给他,然后才揍了钱回来。”
李益怔了一怔,随即冷笑道:“他是故意装穷。”
李升随了摇头;说道:“不是故意装穷,而是怕公子误会而摆阔,那一顿晚饭,虽只六菜一汤,却是裘府上难得一见的盛筵了,老奴看见送到内屋给裘夫人的菜,唯一的荤腥就是一味豆芽炒肉丝,肉还是在前厅桌上撤下的残余,他们虽然不让老奴知道,但老奴也是居家过日子的,在厨下一望就晓得了。”
李益不禁诧然了:“裘达一直在刑部任上,交付刑部的官司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案子,打点关节,动辄上百万,他怎么会拮尝到这种程度,听说刑部大牢里一个狱卒,都可以置两三房家小,他这个三品大臣反倒没有油水?”
李升肃然道:“这正是裘老爷可敬之处,他为官断案,铁面无私,干了二十多年刑部,从没落进一文分外之财,所以二十多年来,多少人因贪赃枉法而垮了台,只有他仍是屹立不倒,因为他没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益吁了一口气:“难怪他十多年来,仍是一个三品给事,多少后进都爬到他上面去了。”
李升连忙摇头壮容道:“话不能如此说,爬得快的人必然长袖善舞,这种人倒得也快,历任刑部尚书,有几个得以善终的,纵然没有受到国法的制裁,也难免受到冥冥天谴,前尚书杨大人不就是退休后,发狂而死的吗?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枉法之事做多了,即使不被人举发,深夜扪心自问也难以自安,公子日后为官,当以裘老爷是范!”
李益虽然知道这话是对的,但听来却很不入耳,到了京城之后,他耳濡目染,以及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故事,都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为官绝不可过迂,处事绝不可过方。否则一辈子也很难抬头,这种人只有在乱世才有明主赏识,因为乱世多明主。
太平盛世,皇帝都耽于逸乐,怎会赏识才臣呢?过圆则易招致物议,过方则必为同侪所不容,为上宪所不喜,因此,聪明一点的,就要做到外圆内方,最高明的则是当圆则圆,当方则方,既不违上峰之意旨,又能博得能臣干吏之美名。
李益虽然在京师碰上了不少钉子,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经验,但他知道这些话对李升是讲不通的,所以岔开话题道:“我预计有了两万贯,便可混到秋选,大官处打贴关节还须另外设法,现在只有七千,连一个月都撑不过,你看该怎么办呢?要不你回家一趟,向母亲再张罗一点来,反正这笔钱总是嫌得回来的。”
李升忙摇头反对道:“公子,家里就是那一点薄田了,老夫人还倚着那点租谷过日子,如果再卖了,总不能要老夫人寄食别人家里去吧。”
李益想想也的确不行,那样一来,他这个世家子弟的身份就维持不住了,遂又道:“别家去张罗吧,反正我会还的,等我放了差,一定加倍奉还。”
李升叹了一口气:“公子!家乡称得起殷实的就是那几户,他们已经表示过了,那是看公子高中的份上,如今再开口,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了,人眼都是势利的,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如果他们的闲语传到长安,对公子的前程大有不便。”
这的确是个问题,人人都以为他是宰相世家的贵子弟!刚到京师的一阵挥霍也撑起了场面,奠定了他的贵族身份!向父执老一辈的开口,可以推说客中不便,无伤颜面,如果回去告贷,李氏在长安的旁亲不少,消息传过来,他就真的罩不住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发愁了:“回家张罗既不行。钱又不够用,那该怎么办呢?”
李升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口:“公子,日下这七千贯如果是给一个寒士,足足可以在京师挨上两三年的。”
李益立刻就反驳回去:“这个我知道,长安的人情你也清楚,如果我不撑起个场面,别说是今年秋试+就是等到来年秋天,也不见得能混上个差事,岂仅是考官势利,连门上的一个杂役,也都是生就了一双势利眼的”
李升笑笑道:“那当然,老奴当年也在大老爷府里待过一阵子,这些情形岂有不明白的,该花的还是要花,只是这日常用度,可以节省就节省一点,就以往来说,在这家客栈里,每天至少也要个百来贯的。”
“不住这儿住那儿?总不能像和尚一样到庙里去挂单?何况在这儿有许多方便,出门车马就是现成的”
李升再度笑笑:“有许多落第的举子,为了等待下一次大选,避免往来跋涉,往往在长安赁屋住了读书,既清静,又可以节省开支,公子也何妨这么办呢,老奴目前遇见了崔家表少爷,他也正是这么着”
李益冷笑道:“你说明允那个书呆子,他会有甚么出息?苦读多年,仍然是个明经。”
(明经,是唐代士人一种资格。)“崔少爷才思虽然迟钝一点,但做人倒很踏实,他见到公子的花费,也很为您发愁,家里的情形,他是清楚的,他也劝您租幢房子住下,就在附近,有一所空宅,原主人也是个进士出身,此公子早两榜,去年谋到个小差事,离京上任去了,房子空着,只有一个老妈妈守着,倒也清洁宽敞,每个月只要三百贯,公子多赏她两百,她还可以洗衣服做饭,这样每个月有千来贯就够打发了。”
李益略觉动心:“你去看过没有?”
“老奴去过了,前后两进,六厅两进,还有两大院子,而且地点在新昌里,住的也都是读书的相公。”
李益对地点很满意,那是外地举子的集居地,多半是到京应试的,他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都住那儿,而且因为文人会集之处,衣冠中人也时相过往,相当适合,因此想了想才说:
“你认为可以,不妨就搬过去吧。”
李升深深了解这个小主人的个性,笑着道:“到了那儿有很多好处,公子对朋友们,可以说是为了准备秋天的大选多读点书,这样对那些老一辈的叔伯都有个交代,他们听见年轻人肯上进,总是很高兴的。”
李益笑了,这句话才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倒不是为了博个好评,而是从豪华的旅邸,一下子搬到那个清寒的地方去,面子上难以交代,于是李升替他想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是真正打动他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距离秋选尚有三个月时间了,而他的钱就只有这么多,搬到那儿去,除了三个月的开支,他还能匀出一半来应酬交际,因为他知道,能开口的地方都已去过了,不能再去第二次了。
这是他入京以后,第一次有了笑容,而且迫不及待地立刻促使李升迁居,好在行李不多,几口箱子两困书,雇了个挑夫,在当天晚上就搬到了新昌里。
新居令他很满意,前任主人很殷实,家具陈设都颇为考究,在寒士聚居的新昌里,算得上是气派的了。
他的表弟崔明允很热心,亲自来帮忙布置,还拖了几个斯文朋友来为他引见,李益也很热诚的招待他们,当天就叫了两桌酒菜,宾主尽欢而散。
这些文士中考场没有他得意,身家也没有他显赫,对他十分巴结,大概是笼络他以便图个出身,有几个家道很殷实,藉着庆贺乔迁新居,致赠很丰,化了四百贯叫雨桌酒,但他却收到了三千贯的贺仪,而且还真正地体会到受逢迎的滋味,午夜客去,他还在回味着那种乐趣,心中有了个决定,他一定要努力的争上游,一定要高高在人之上,方可以永远享有道种乐趣。
李益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快地作了个选择,在这批新交的朋友中,他看中了三四个家道殷实而又热衷富贵的,也挑了几个真正有才华,领着他们,拜会了一些在长安的世伯长辈。
前者是为了炫耀他的门路广,更赢取他们的尊敬,后者则是为了自己,让那些老的看看自己结交的朋友,赢得一个少年有为,慎交游的清誉。
这一着棋子下得很准,收到了他预期的效果,在朋友中,他树立起自己领袖的地位,在哪些老一辈面前,他博得了好评,尤其是他迁居新昌里静读进修的理由,更博得几个老古板的极口称赞,更难得的是那位两袖清风的刑部给事裘达,不知又典了什么珍爱古玩,送了两千贯来,一千给他,另一千给另一位学子李贺,以助膏火。
李贺的年岁与李益相若,也是少年高才,中了进士,等候秋选,诗文两工,裘达对这位少年也特别赏识。
以后的一段日子对李益而言是十分愉快的,他终日与这些文人相聚在一起,诗人酬唱,作品渐渐地流传出去,每有佳作,就被乐坊求了去,谱入新章,假莺莺燕燕之口,唱遍了长安,甚至于有些佳作还被教坊收罗,在御前献奏,被选得最多的就是李益与李贺的诗,二李并称双绝。李十郎的文名,到这时侯才算真正地被长安人所欣赏。年青人的聚会中,总不免声色,他们虽然不敢过于放荡,但每次聚会,总少不了要在曲坊中叫几个歌妓弹唱以助兴。
而且有些举子家道殷厚,还在长安的别寓中,供养了一个红颜知己。
李益很聪明,别人在席间红粉在抱,他却只是虚应周旋一番,那倒不是他不喜此道,而是他的眼界极高,那些庸粉俗脂,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顾,何况他还有真正的苦衷,他是个空架子。搬到新昌里后,用度虽然节省了,但他手头余钱有限,养不起一个人。
所以每次盛会,他总是跟一个老妓鲍十一娘娓娓清谈,倒也自得其乐,大家都笑他,他却别有一番理论。
“观美人如赏月,新月皎娇,如十四五少女,但月渐就圆,故少韵味,故余独喜残月,芳华虽逝,清韵不减,微带惆怅,曾经沧桑,别有一番境界。”
这番理论很奇怪,在长安市上,新奇的事算是引人激赏,李十郎的残月论也就成了一段佳话。
不过李益单独欣赏鲍十一娘,却是另有一番用意。鲍十一娘不仅是曲坊中的领班,还是长安市上最成功的媒婆,她是故薛驸马家中的侍婢家伎,成年后,虽然去籍从良嫁了人,但夫家不得意,她仍是要算姿色出来谋生。
一个在贵族府中出身的家伎,自然懂得承欢色笑,她也曾大红大紫过一阵,但年华似水,如她己是风韵犹存的徐娘了。
正因为她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也养成了生花妙舌与善伺人意的本领,更因为她平生在风月场中打滚,长安市上的豪家贵戚,没有一家不熟悉,内达闺阁,外及公侯,谁家少女怀春,谁家儿郎风流,她都清清楚楚,明通红钱,暗传款曲,撮合了不少美满姻缘。
李益所需要的就是这种资料,每次见面,虽然只找她清谈闲话,而所赠的缠头,却远胜过别人。
又是一次盛会,酒酣耳热,由斯文而转入轻狂时,李益就推说屋子里太热,轻轻捏了一下鲍十一娘的手。她是何等乖觉的人,立刻悄悄地跟着李益,来到外面的凉亭上。
李益先在石凳上坐下,拍拍身边笑着说:“来!老妹子,你也坐下,我们有好久没聊了。”
鲍十一娘先是一怔,然后挨着他坐下,娇笑道:“十郎,你的花样真多,一天找一个新词儿来挖苦人,前两天还给我上了花国夫人的封号,今天怎么又想起拿我开味了?”
李益幽然一笑,说道:“我叫十郎。你叫十一娘,分明是低我一筹,叫你一声老妹子,并没有不对呀?”
“对是对,可惜只对了一个老字,错了一个妹字。”
“你是不甘心比我小。其实看起来你并不老,花国队里,你仍然独居魁首,也许有些人看来比你年轻,可是她们没有你这份灵性,女人的青春消逝得很快,只有灵性是永远存在的,因此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年轻的。”
他是个很懂得运用言词的人,赞美别人时,总是恰到好处,既不牵强,也不过火,总是巧妙地点到对方的心里,鲍十一娘的确是老了,在她这个圈子里;三十多岁,已经是属于明白黄花,乏人问津的年纪了。
鲍十一娘却由于她的善解风情,凭着徐娘风韵,勉强还能挤身其间,遇上不解风月的急色鬼,或是志在寻欢的俗客,她经常是饱受冷落,只有这些读书人,还能欣赏她的放荡,以及她美人迟暮的沧桑。鲍十一娘经常挤进这个圈子,无非也因为在这个场合,她不会过份地受到冷落,她自己说不出是怎么一个心情,但李益却找到了灵性两个字作为她的优点。
这一刹那,鲍十一娘心中所涌起的知己之感,几乎使她忍不住想跳起来,紧紧地拥抱住李益。
但是她究竟久历风尘,懂得如何克制自己,因此只淡淡一笑,以自嘲的语气轻吟:“浔阳江上琵琶女,赢得江州泪几许,司马青衫一去后,何人再解琵琶语?”
李益不禁震惊了,他只知道这个风尘妇人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竟没有想到她有如许才华;随口七言小诗,不仅字字中节工稳,而且别具意境,二十八个字,把一个年老色衰的风尘老妓的哀惋感叹,刻划得如此深刻。
在感情的冲动下,他揽住了她的肩膀,嗅着她的秀发:“十一娘,如果不是你已有了夫家,我真想把你接回家里去。”
凄迷地笑了笑,在朦胧的月色下,这笑更为动人:“十郎,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到你家去算什么?又能做什么?打杂斡粗活,我不是这种材料,如果我肯吃那种苦,我家汉子还有几亩地,我也不必再出来抛头露面干这一行了,做官太太,我没有这个福命,也没存这个希望,金屋藏娇,可惜已经太迟了。”
“我像一个良朋知己一样地供养着你,闲着的时候,跟你谈谈心,陪你下棋,听你弹弹弦子,或者我与致高的时候,为你吹一阕清笛,看你翩翩起舞”
是属一种梦幻的声音,也诉说着一个梦幻的理想,正因为是梦幻,才显得感情的真挚,超越现实而作的梦幻,才是一个男人心里真正的企望。
因此,尽管历尽沧桑,听过多少甜言蜜语的鲍十一娘,却为这属于幼稚的梦幻,深深地感动了。
将身子往李益贴了一贴,把发热的脸颊靠上李益姣如处子的脸,这三十多岁的女人居然也目中闪着情焰,以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十郎,你真是个魔鬼连我都被你迷住了,这话说给那些小姑娘听了,她们可以连命都为你舍掉!”
“十一娘,我是真心的!我也只对你说这种话。因为这是一个出于灵性的要求,只有你生具灵性的心才能体会。”
闪亮的眸子里浮起一片泪光,一向只会笑的鲍十一娘居然流泪了,这是醉泪,醉的不是酒,也不是情,是一种心情更深,更动人的知己之感,而且仅能在顾客娼妓之间发生的知己之感。
“十郎,听了你这些话,我总算没有白活了一生,如果早十五年,我会毫不考虑的答应你,只是现在太迟了,十郎,我有个丈夫,那不是阻碍,他根本管不了我,我却有个十四岁的儿子,寄养在亲戚家里,他受着最好的教育,过着公子哥儿一样的生活,这些,全是靠我供养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孩子比自己更重要了。”
李益听了,几乎不加考虑的冲口而出道:“我可以负担的,只要你的丈夫不反对,今天我就接你回去。”
鲍十一娘又凄凉地一笑,这次她笑得理智了,以极其优美的姿势,轻拭去眼角的泪珠:
“十郎,我知道你此刻说的话不是在骗我,但是我也知道你负担不起,我那个孽障每月的耗费至少在五千贯以上。”
李益的脸红了,鲍十一娘却又轻柔地一笑道:“长安市上,没有事能瞒得过我的耳朵,只是你放心,我最大的长处就是有进无出,因此别人不会知道你的底细的。”
李益恨恨道:“这一定是明允告诉你的。”
“不!崔公子是个很谨厚的君子,他绝不会说这些话,陇西李家虽然出过一位丞相,但那位李大爷退休时也是两袖清风,姑藏邑出才子,可没有富户,何况李家还有不少远亲在长安,事情怎能瞒得了人呢?”
李益心头被刺了一下,他这时才了解到为什么一到长安就饱受冷落的原因了,因为他穷,虽然为了充面子,他摆过一阵阔,但也只能唬唬外乡人,真正的老长安早就知道他是装门面了。
有一股被屈辱的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重重地一拳击在亭栏上:“大丈夫不可无钱,我总有叫他们知道的一天,那时侯我要他们看我的脸色。”
一只柔夷掩住了他的嘴:“别这么说,十郎!你有一个清华的门第又有满腹的才华,那是钱财买不到的。”
李益不禁挤出一丝苦笑:“有什么用?长安市上的世家子弟车载斗承,别说我仅有一个做过丞相的族伯,就是我有一个做过丞相的老子,还不是依然故我。”
“不!这些还是有用的,至少在吏部的铨叙,你就沾了很大的光,我为我的儿子,攒下了三万贯钱,结果全花费在打通关节上,才使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为的是将来好博个出身,倡优俳伶的后人是不准入仕的,大唐朝订律法的人一定跟梨园结下了血海深仇。”
她也变得愤慨了,但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也难怪,我们这一行也的确太低贱了。”
李益忽然又对这妇人充满了同情与怜悯:“十一娘,你那个孩子一定很像你。”
提起了儿子。鲍十一娘的脸浮起了骄傲的光辉:“也还过得去,天份差一点,倒是很知道用功,
十郎,将来有机会,你要提拔他一下。“李益苦笑道:“我会有机会吗?老实说句话,你也知道我的底细,除了一个空洞的家世,我什么都拿不出来,今年秋选,如果还得不到一个差事,我只好回去种田了。”
鲍十一娘沉默了片刻才道:“十郎,有办法的,吏部那儿打点一下,多少可以混个差事先干着,以你的才华,慢慢往上爬,总有机会出人头地的。”
李益轻叹一声:“生活最容易磨去人的壮志与锐气,如果我不趁着年轻时闯出个局面来,以后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出息了。”
鲍十一娘想想道:“还有一个办法,娶个富家女吧。”
李益的脸色亮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可是鲍十一娘却叹了一口气道:“那是条登龙捷径,不过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长安市上有三家豪族闺秀待嫁,最年轻的一个也有二十六岁了。”
“年龄大一点倒没有关系,只要”
鲍十一娘不等他说完就拦阻了他的话题,抢着接下道:“十郎,你不必说出你的条件,如果你想结这门亲,我一说就成,可是你没有提条件的资格,只能接受条件,这三位小姐不仅姿色平庸,而且脾气很大,虽然有百万陪嫁,但这些财富很难消受,你不但要忍受她们的泼悍,而且还要受她们娘家的气!他们都有几个姊姊,全嫁了外地的举子,可是那些姑老爷的地位连个佣人都不如。”
李益凉了一半,但仍不死心地应道:“是那一家?”
“另外两家都不说,对你最有帮助的就是殷天官家,三小姐玉芸芳龄二十九,貌称绝代”
李益哦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说她们都是姿色平庸吗?”
十一娘噗嗤一声娇笑,妩媚地道:“殷天官是开国元勋殷开山的后人,殷开山曾经在瓦岗落草d这位三小姐长得颇有先祖遗风,身高七尺,目赛铜铃。像你这样的小后生,她一手可以提起来离地三尺。”
李益惊骇道:“那不是成了鸠盘婆了?”
鲍十一娘笑道:“所以称为人间绝色,至于她被称为绝代佳人,是另有十个典故的,她初嫁时夫家是个山东举子,姓王,娶了殷三小姐。靠着泰山之力,两三年内,居然外放为洛阳知府,这个举子事亲至孝,却也知道悍妇难以承欢,一直不敢把父母接到任上奉养,不巧偏逢山东大旱,老两口千里远奔来投,只好住下了,不到三个月,老太太看不惯媳妇对儿子的跋扈骄横,多说了一句,挨了-嘴巴,打落了两颗大牙。”
李益同情地道:“这真不成话了。”
鲍十一娘轻轻叹息一声道:“事情还没有完,又过了几个月,殷小姐身怀六甲,却怕生育会使柳腰变粗,自作主张,服了药,把一个成形的男胎堕了下来。”
李益不禁莞尔:“她的腰原来很细吗?”
鲍十一娘放荡地一笑:“她自称柳腰,大概不会比柳树干粗多少,所以不愿意粗过柳树干去。”
李益轻拍了一下她的面颊道:“十一娘,你这张嘴调侃起人来倒也蛮有技巧的,后来呢?”
“老两口知道儿子的官是靠裙带巴结来的,虽然悍妇泼辣,也就咬牙忍住了,但这件事却使他们无法再忍,因为他们王家五代单传,只有一条根,可不能绝了后而成为千古不肖子孙。”
“殷小姐不肯生育,但可以纳妾呀。”
“我忘了说,这位三姑奶奶生性奇妒,家里连丫环都不准置一个,仆妇佣工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妇,应酬赴宴时,只要她的汉子多看人家女眷一眼,当场就批颊罚跪,他还敢生这个念头吗?”
李益不禁愤然道:“如此泼妇,直该打杀。”
“殷天官的女儿,谁敢动她,只好把她休了。”
李益笑笑说道:“他敢出休书吗?”
鲍十一娘轻叹道:“人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位知府,拚了丢却大好前程,冒死上表,奏请休此恶妇,事情闹大了,殷天官没办法,只好把女儿接回家,可是那位知府也就远调到辽阳去了。”
李益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另外两家呢?”
鲍十一娘委婉地道:“家世远比不上殷府,悍泼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十郎,长安市上谁不想钻这条门路,但是放着这三块肥肉却没有人敢去沾手,你总该想得到的,这条路或许会有人走,但绝不是你能受的。”
李益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的家族,想到峻严的母亲,这是不允许他走的一条路。
饱十一娘轻抚着他的脸颊道:“十郎,我知道你急于求达,也知道你的处境,我替你想了一个办法,在乐功的姊妹里,有些都已经积蓄了十几万的私蓄,她们已是自由之身,只想找个良好的归宿,我慢慢替你物色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找一个替你撮合好了,可以先用她的钱,为你通通关节,谋一个优差。”
李益摇头苦笑道:“十一娘,这是不行的,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形,绝不会允许我娶一个落籍的女子。”
鲍十一娘笑了:“看来,你对长安的行情还不够了解,谁要你明媒正娶了?反正是跟你做个身边人,将来你还是可以娶个名门闺秀,如果可能就安置个侧室的名份,否则也不要亏待人家,出身教坊的女子还敢奢望一品夫人的诰封吗?能够找到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就是天大的满足了。”
李益不禁心动,口中却道:“这种人财两得的便宜事那个不想,恐怕比盼望天上掉下金块来还要难。”
鲍十一娘笑笑道:“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娼家从良,如果不贪图钱,就有别的贪图,一要良人人品好,二要知情解温柔,三要有出息,我们都知道这是个很冒险的投资,遇人不淑,很可能会落个人财两空,而且我们也太不了解男人了。”
鲍十一娘微叹一声,又道:“恩情不久年老色衰时,良人变了心,也是天经地义的。找个有出息的人,至少可以寄望在下一代身上,良人不可依,儿子总不会不认亲娘的”
李益忙道:“我不是这种人。”
鲍十一娘轻轻一叹道:“你现在不是,将来就难说了,官场中最容易使人改变,我倒不管你将来怎样,反正这是各凭良心各凭命,这是你目前唯一可走的路子,念在你对我的这番情意,我为你留心就是了。”
李益深深地感动了,紧紧地抱住她:“十一娘,你真好,但愿你找的人,跟你一样的好。”
鲍十一娘柔顺地靠着他,蒙胧的眼波中洋溢着一股成熟妇人的丰韵与魅力,李益心动了。
十一娘是个很懂得运用女性魅力的女人,她成熟而又丰腴的胴体上,散发着诱人的情欲,她更懂得运用色彩,素色的纱衣,罩在紧紧的束胸上,那一抹腥红,包住两团圆润、却又半露出两弯优美的肉色的弧线。
李益不是第一次接触女人,但却是第一次接触一个真正的女人,他的手已经从纱衣的料领开叉处探了进去,停留在丰腴的圆峰上,她的肌肤已不似少女的坚实,但松松软软的却另有一股吸引力。
李益呼吸急促地道:“十一娘,坐车子到我家去。”
鲍十一娘摇摇头,鼻中轻唔了一声:“不行!今天晚上是我跟儿子见面的日子,三个月才一次,也是我该给他送钱去的日子,那可恶的小畜生,一年才见这么四趟”
李益的情欲消退了一点,但那只手还在滑腻的肌肤上游移着,满含失望地道:“十一娘,可真舍不得离开你,尤其是今天,但你既然有正事,也只好算了。”
像是一个孩子拿到了一块饴糖,刚放在嘴里舔了一下尝到一丝甜味,又被夺走了,他显得十分委屈。
但他究竟是个成人,因此在委屈中又透着意兴萧瑟无奈,对于久经风月的鲍十一娘来说,这种表情她见过太多了,但竟也为他而略感心动了。
因此斜乜了他一眼,轻轻地拍拍他的脸颊道:“十郎,假如我现在跟你坐车子回家,你未必会想我了,男人对女人的需要,不像是饿了要吃东西,暂时忍一忍,回头还是吃得下的,我的时间不多,别浪费在坐车子上了。”
李益回味了一下,才听懂了她的话,惊喜万状地道:“十一娘,你说就是现在?在这儿?”
不需要多说,李益已抱起她的身子,闪进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了。
当他们互相扶依着回到厅中时,盛宴将散,做主人的徐兰亭看见他们从外面进来,立刻叫道:“好啊,到处都找不到你们,躲到那儿偷情密约了,快从实招来。”
李益红着脸笑道:“兰亭,别胡说,我是因为酒喝多了,到外面透透气。”
徐闸亭笑笑说:“透透气是没关系,可是别贪图凉快d把衣服脱得太多,长安的夜凉似水,最容易受风寒。”
李益像是被捉到错处的小孩子,低着头不敢作声,倒是饱十一娘落落大方道:“徐大官人可真会说笑话,只可惜认识你太晚,若是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你,妾身就发财了,光是收集你换牙落下来的乳齿也能卖上几万贯的。”
徐兰亭一怔道:“我的牙能这么值钱?”
鲍十一娘嫣然道:“世上就是你的牙最值钱。”
徐兰亭摸着头,兀自听不懂她话中的含意,倒是李益会意道:“兰亭!你的牙不值钱,因为你的嘴里绝对吐不出值钱的牙齿来”
举座不禁恍然,大家才明白鲍十一娘娘套用了“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的典故在调侃徐兰亭。
打情骂俏原是欢乐场中女子的才事,但骂得像鲍十一娘那样曲折而技巧,却实在是学问。
在一片哄笑中,结束了盛宴,李益依依不舍地把一片金叶子塞在鲍十一娘的手里,低声道:“谢谢你。”
鲍十一娘怔了一怔,急忙退了回来道:“十郎!你这是干吗?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答应你的!”
李益红着脸,婉转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鲍十一娘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轻蔑我的意思,可是你这样就太生分了,不错!我抛头露面,市笑承欢是为了钱,但即使是一个视钱如命妓女,一生中总也有不为钱而奉献的时候,你拿回去,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个人。”
说着不禁哽咽,李益万分激动,紧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鲍十一娘叹了一口气,把金叶子又塞回在他的袋子里,自嘲地道:“这几年来,除了那些脑满肠肥的瘟老头儿,已经很少有人对我这样感兴趣了,今天我很高兴,名闻长安的李十郎居然还能为我所吸引,就凭这一点已足使我自傲的,我实在不能再从你那儿要什么了!”
李益急急道:“十一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鲍十一娘咬咬嘴唇一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益搜索枯肠,居然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念,怔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道:“聊表敬意。”
鲍十一娘反而愕然了:“敬意,这敬由何起?”
李益放荡地笑道:“向一位真正懂得风情的风月女子表示无上的敬意,如蒙不弃,愿永为裙下不二之臣。”
鲍十一娘笑了,是真正开心的笑,用手指点着他的额角:“十郎,如果我年轻十岁,我会为你迷死,只是我风尘里打滚得久了,虽然仍不免心动,但已不会着迷了”
“十一娘,我说的是出自肺俯!”
“我知道,十郎!让我们作个朋友吧,我会常常去看你,但绝不在上灯以后,更不在酬酢的场合里。”
“是真的?你不会骗我?”
“当然是真的,我也是个人,一样需要知心的慰藉,需要在不为金钱的时候开心地笑两声。”
她的语气忽又转为狂野,放任而又低声道:“你看起来虽然文弱,却比一头虎还猛,比狼还贪,我正是在虎狼之年的岁月,在满足别人时,我也需要满足自己。”
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这番话动心的,也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自己的男性魅力而感到骄傲,正如战阵中的一个胜利的主将,千万个部属的赞美,阿谀,也抵不上敌人的一句“佩服”那佩服才是一种真正的胜利成果。
也许这是鲍十一娘所弄的手腕,但年轻的李益却为之心花怒放,一直回到寓所,他还沉浸在温馨的梦境里
鲍十一娘没有爽约,她的确经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在下午,盘桓两三个时辰,快掌灯的时候就走,正好回到班子里应局,因为当时炎夏,差不多的应酬都是入晚将凉时才开始,这样既不妨碍她的生意,也不露什么形迹。
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不空手的,有时带两样精制的小菜,陪着李益小酌,有时带一双新鞋,有时两双袜子。
她跟李益的感情很微妙,像是他的情妇,也像是他的挚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
两个人在一起时,无话不谈,虽然也有肌肤相亲的时候,也多半是李益采取主动,她柢是柔婉而又技巧地配合着而已,每当李益感到满足时,她也娇喘,也呻吟,似乎是与李益同样地进入美妙的境界。
可是李益渐渐看出她的伪装了,在一个午后两个人并躺在凉榻上,李益在满足后,枕着她丰腴的胳臂,手指绕着她的柔发,慢慢地卷起来,再慢慢地放松。
鲍十一娘则闭着眼睛,长而卷曲约睫毛弯成两道优美的曲线,屋子里很静,只有蝉儿在窗外的树上噪鸣。
李益忽然问道:“十一娘,刚才你满足了吗?”
鲍十一娘只在鼻子里唔了一声;很低沉,也很醉人,但是李益却低声道:“不!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鲍十一娘侧过身子,张开了眼睛,低笑了一声:“你怎么晓得,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觉,别人是不会晓得的。”
李益道:“我晓得,你真正的满足,只有第一次,那是在徐家的那个假山洞里。”
鲍十一娘娇柔地一笑:“那一次有什么不同么?”
李益想想道:“有的!那次你像一张拉足了弦的弓,突然地松了下来,而且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后来的几次,你一切都做得很像,可是你的心跳却很正常,很平静,一点都不激动。”
鲍十一娘笑了,笑得有点凄凉。“你学会了不少。”
李益道:“那么你承认了?”
“是的!我承认,我只有那一次,因为我这种女人,这种年岁,已经不容易激动了,那天晚上我也许是心血来潮,所以没有控制自己。”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呢?为什么你要装作呢?”
“我不装作,而是养成了习惯,一种风尘女人的职业习惯,我的职业是取悦男人,不仅是肉体上的取悦。也要在心理上取悦,任何男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一个征服者--对别的女人,只要得到她就是征服了。但对我们这种花了钱就能得到的女人,就必须便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年轻的时候,我可以卖青春r但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有出卖这种伪装的被征服了。”
李益心里有被屈辱的感觉,忍不住了,说道:“但是在我面前时可以不必,我们的是交情不是交易!”
鲍十一娘苦笑道:“为了使你高兴,十郎,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否则你根本就会对我厌倦而不欢迎我来了,我对每一次的约会是很珍惜的。”
鲍十一娘的喉头有点发苦,又道:“我在十四岁时为主人破了身,那时一点都不懂,每次陪寝时,我抵感到恐惧,只感到痛苦,就这样使主人感到意兴索然。在十八岁那年,准我脱籍从良,嫁了个丈夫也是莽汉,始终只顾自己,无形中养成对男女间事的厌恨感觉,直到二十岁时,我再入教坊,遇上了一个客人,也是一个年轻的举子,才使我真正享到了舆趣,可是他京试未第,又回家去了,以后我就很少有过乐趣。”
李益顿了顿,乾涩地问:“你很难得有兴趣吗?”
鲍十一娘悠悠地一声长叹:“很难!每一个风尘中的女人都很难享受到这种乐趣,因为她们早已麻木了,老天爷对女人不公平,在这些事情上,一定要放开心情,主动去争取,更要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配合,才能得到乐趣,在我们来说,这些条件很难凑得齐的。”
李益只有乾笑一声,自嘲地说:“我毕竟还给了你一次,总算不错了,难道你就不能再放开心情吗?”
鲍十一娘凄凉地道:“能!我每次来,就是想放开心情,为自己求得乐趣,这就是我经常来的原因,可是到了这儿,我又收敛住自己!”
“为什么呢?难道你怕我太劳累吗?”
鲍十一娘苦涩地摇摇头:“不是的,你正当少年,体力充沛,只要不是无休止的纵欲,身子是不会亏损的,我是怕我自己,女人本来就老得快,恣情欢欲,老得就更快了,可是我的孩子还小,这副担子还要我挑几年,我不敢老。”
李益不禁默然,也有点懊恼,转来转去。问题就转到钱上面,孔方阿堵,似乎是支配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每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个金钱的世界。看出了他的懊恼,鲍十一娘又笑道:“十郎!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要攒牛角尖呢,雾里看花,醉眼赏月,才是真正的乐趣,事不可穷究,西子王嫱,到现在已是白骨黄土,你要是往深处想,世界上就没有快乐了。”
李益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趣事全在蒙胧中,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鲍十一娘抱住他,用温柔而又酥软的胸脯紧紧贴在李益略见瘦削的胸膛上,柔声道:
“十郎,实际上我是很满足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娼家女子很少动真情,不是我们没有感情,而是找不到爱的对象,我很幸运地有了你,你年轻,英俊,潇洒,懂得体贴,还有点天真的傻,正是令我们这种年岁的女人动心的对象,更难得的是你不鄙视我!没有拿我当一个妓女,这一切都使我万分感激,所以我只要在你身边,陪着你,跟你讲话,那怕是看你一眼,我就得到无限的满足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李益用舌尖轻轻地舐掉了,激动地道:“十一娘!十一娘”
他很想说什么,但是除了频频呼唤她的名字外。他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心中的情意。
泪是咸的,心是热的,也许是李益那几声令人动心的呼唤。
鲍十一娘的身子渐渐地热了;她是由耳轮上泛起的一晕桃霞,渐渐的染红了整个脸颊。
李益咬住她的耳边,轻轻地啮着,突然感到她的热,也感到她的心跳,于是他得意地笑着说:“十一娘,你心又动了。”
就是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了下来,鲍十一娘突然推开他,披上了衣服,走到桌上的木盆前,将脸浸在冰凉的水里,过了一会儿,她绞乾了浸在盆中的面巾。拭去脸上的水渍,缓缓地坐下,又满满地灌了一壶凉茶,最后才吐了口气,平静地道:“好了!总算过去了。”
李益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她,目中充满了不解。
鲍十一娘苦笑道:“十郎!现在你还可以要我,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别再使我动心,我还没有到可以苍老的时候,没有随心所欲的福气,因为我还有几年担子要挑。”
李益愕然道:“偶而一次不会影响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敢,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r然后我就会沉沦下去,很快地葬送掉我剩余的青春,有些女人年纪比我轻却比我苍老得多,就因为她们把持不住自己,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本已不能再在欢乐坊里厮混了,但我还能撑住,就因为我能把持得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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