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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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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吉祥寺车站附近一家印度料理餐厅的餐桌就座之后,虎之介纳闷地侧着头心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洋行熟练地点完餐饮,便看向一年不见的儿子。表情比虎之介来得沉着,也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加上他的视线并末专注在儿子身上,而是转来转去,像在找人的样子。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听仔细了。”

    “什么事啊?有必要这么严肃吗?”

    该不会是要中止生活费吧?正当虎之介如此猜测的同时,洋行以相当漫不经心的口气一语带过。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有个妹妹。”

    “虎之介,你在听吗?”

    “有啊。”

    “那我就继续说了。”

    洋行喝了一口水,从西装的内袋掏出一张相片,递给虎之介。

    “你是她的哥哥,所以你理所当然有责任保护妹妹。”

    “等一下!”

    虎之介终于反击了。

    ‘‘哥哥保护妹妹之前,应该是父亲保护女儿的义务在先吧。”

    “这种说法也不是不对。”

    “本来就是这样好不好!”由于音量太大,惹得邻近几位客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虎之介立刻噤口不语,彷佛特地抓准机会似地,料理在这时上桌了,盛着印度烤饼的大盘子里还有坦都红烧鸡、沙摩沙印度小面饼、三种咖哩,另外两盘是虎之介不熟悉的料理。洋行随即将印度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

    “先填饱肚子再说吧,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等吃饱了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最伤脑筋的是,这么自我中心的人居然是自己父亲的这个事实。想是这么想,虎之介无形间被一种无形的气势所压倒,乖乖对着料理吃将起来。肚子的确饿了,所以暂时专心吃饭。等吃得差不多了,洋行又重开话题,态度显得相当执拗。

    “这下你应该很开心自己有个妹妹长得这么可爱了吧。”

    “干嘛突然说这个?”

    “因为她现在只能依赖你了,虽然这个做哥哥的不怎么可靠。”

    “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她不会叫做虎子之类的吧。”

    洋行眨了眨眼,最后开怀地笑了出来。

    “原来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名字啊。”

    “这还用说!又不是战国时代,谁喜欢被取名叫虎之介啊,也不想想别人会怎么笑我。”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酷啊。”

    “那你不会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这个啊!”“哦,有道理,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洋行带着苦笑道,然后拿出一个厚厚的纸袋交给虎之介并说道。

    “这是什么啊?”

    “钱,有一百万圆。”

    虎之介手握着纸袋,整个人僵了一秒。“哦!”即便他刻意表现得无动于衷,气人的是心脏仍然猛跳个不停。洋行又把另一个大纸袋交给虎之介,表示一百万日币是这个东西的管理费。

    “喂,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啊?”

    虎之介的语气有些激动,再怎么想保持镇静,在面对一连串突发状况的时候,实在掩藏不住内心的动摇。

    “对了,我忘了回答你,你可爱的妹妹名叫风子,风之子。”

    “风子。”

    “你不要为了得到父母疼爱就藉机欺负她哦。”

    “我才不会!”

    “这阵子天气很不稳定。”

    “怎么突然转移话题?”

    话题转变得太过唐突,虎之介的反应也变得毫无创意。望着儿子疑惑的神情,洋行口中冒出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句子。

    “不要感冒了哟。”

    虎之介呆住了,这根本不是洋行会说出口的话,他敢挂保证。从头到尾全被父亲牵着鼻子走,虎之介满肚子的话连百分之一都来不及说,只能目送父亲前去付帐的背影。

    被闹钟吵醒后,以冷水洗脸,嘴里还咬着牙刷,顺手将吐司放进烤面包机,接着从冰箱拿出牛奶跟奶油。打开电视机,晨间新闻应声播放,一名中年播报员以平板的语调朗诵新闻内容。

    “身为事件的关键人物,东京地检署特搜部门要求其自行出庭的东亚建设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日高洋行,今天凌晨被发现跳楼身亡。”

    这段内容传进尚未完全清醒的脑袋,虎之介毫无反应地咬了一口吐司。到了第三口,脑神经才进出火花。他嘴里咬着吐司,正眼看向电视画面,画面里的特写是他父亲的脸。多年以前拍下的这张表情严肃的脸庞看起来就跟陌生人一样。前天晚上才刚见过面,却彷佛在一瞬间变成遥远的往事,想不到父亲就这样死了。

    “不会吧!”

    虎之介呻吟着。

    根据新闻报导,日高洋行侵占公司公款,眼见事迹即将败露,情急之下跳楼自杀。日高洋行任职东亚建设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亦是“业务员”之一。“业务员”是建设业界的特殊用语,专门负责对外交涉并进行多项工作。最为明显的工作内容就是,与其它公司洽商,招待政治人物与政府官员,另外也进行并购,专钻法律漏洞、违背社会道德,在台面下大规模承包各项事业。

    据传东亚建设这阵子涉及贪污案件而受到检调当局侦察,数日内连续逮捕公司主管级人物,此外连同知名的政治人物也将一并遭到逮捕。然而公司交给政治人物的贿赂并未真正送到对方手里。一亿圆钜款全遭到日高洋行侵吞并卷款潜逃。他留下遗书说明了来龙去脉,导致整个事件急转直下。

    虎之介的思绪似乎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时,电视画面正在播映一对新婚的二线艺人在新喀里多尼亚举行的结婚典礼。一名中年影剧记者以快得几乎追不上的速度播报新闻。视线一转,看到时钟的刻度盘,时间已经过了八点。

    肯定迟到了。就算来得及,也没什么心情上学。日高洋行不是一个及格的父亲,但实在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跟渎职、侵占之类这种可怕名词有关的事情来。虎之介把刚穿上的学校夹克脱下并丢到地上,整个人倒向床铺,盯着天花板数秒,脑里再度进出火花。

    “对了!那个大纸袋!”

    虎之介一跃而起,也不管床铺发出抗议的哀嚎,粗鲁地跳到地上,从床底拉出堆满过期杂志的纸箱,他把父亲交给他的大纸袋摆在里头。

    “你有一个妹妹,好好照顾她吧。”

    父亲的话在脑海不断回响,他终于明白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所代表的含意了。那是自杀的预告,对儿子的遗言,自己就要死了所以把女儿托付给他照顾。为了传达这个讯息,洋行在死前特地来见儿子一面。

    “真没用,落魄到只剩我一个人可以信任吗?你不是优秀的公司主管吗?难道找不到五个到十个值得信赖的部下吗?”

    虎之介觉得要是嘴上不持续念念有词,只怕孤独会化为灰色牢笼将他囚禁起来。他以略嫌粗鲁的动作打开纸袋,里头乍看是一般办公用品。两张磁片、一叠影印纸跟收据、转帐单、

    传票、一卷录音带等等,当中夹带了一个白色信封。撕开信封,里头有一张便条纸,打开便条纸,数行文字映入眼帘。

    “我没有侵占公款,我是被诬赖的。我不求你相信我,只求你了解真相,纸袋里的东西就是证据。”

    收信人是虎之介,寄信人是洋行。内容还持续数行,表示一切全权交给虎之介处理,如果自己一死,就要立刻搬家,还要虎之介一定得去探望妹妹等等。

    “这可真是棘手的文件啊。”

    到底有多棘手?虎之介无法具体形容或加以评断,但是这些物品对父亲工作的公司以及与其关系匪浅的政治人物将会是—个致命伤,他至少还懂得这点道理。虎之介先做了个深呼

    吸,接着宛如弹起的弹簧一般奔到窗边,三步跑到目的地,开窗望向外头,确认没有异状之后,以自问自答的形式急忙理出头绪。

    “看来现在还没有遭到监视,不要久留比较好。”

    “十分钟之内离开这里吧。”

    “或许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又不是从小长大的家,有闲暇依依不舍还不如赶快收拾行李。”

    “前天老爸交给我的全部带走,还有总之钱一定要带。”

    “慢慢理清楚,拿走的不要留恋。”

    “服装轻便就好,尤其是鞋子。”

    不切实际的感觉缠绕不去,虎之介一边想办法抛开,一边忙着把一堆东西塞进背包。

    这时有双眼睛正望着虎之介所住的公寓二楼,随意停在路面的货车里,一名外籍少年不断打量公寓,这段距离需要望远镜才看得清楚,少年却只用自己的一双肉眼加以观察。

    少年年约十七岁左右,长得很高,体格一言以蔽之就是纤细修长。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金褐色头发,瞳孔也是相同色泽。皮肤白皙,五官俊秀,夹克下穿着的是绢质衬衫。

    少年的模样看起来活脱脱像个童话世界的王子,不过仅止于他闭口不说话的时候。他在座位调整好坐姿,便以日语对着驾驶座上的男子说道。

    “那个囝仔的第六感很准哦,一看到新闻就准备落跑了。”

    是关西方言,正确说来应该是仿关西方言,与外表的落差过于悬殊。驾驶座的男子以命令式的口气回应。

    “既然如此,还不赶快去抓人!”

    “不是只叫我监视他吗?不接到命令擅自行动,伯爵会生气的。”

    “居然敢直呼伯爵!要叫伯爵大人!”

    金发少年对男子的怒吼左耳进右耳出,他远远看到虎之介慌慌张张从公寓外面的楼梯跑下来。“动作真快!”少年低嚷,并微微侧着头。他目送虎之介的背影远去,内心似乎有了答案。

    “没有错,那个囝仔有海穆尔。”

    “真的吗?”

    “真服了你,居然感觉不到那么强烈的海穆尔。”

    少年的态度原本就称不上谦虚,刻意冷嘲热讽的态度更让驾驶座的男子增添一层怒气,但他一双充斥着与其说是怒气不如说是杀气的视线并未吓倒少年。

    “接着该怎做呢?”

    自问自答的语气显得老神在在。

    今天是星期六,刚过中午十二点的小学园里挤满了准备回家的小朋友。虎之介站在门边,身上套着牛仔裤、白色高领毛衣、运动鞋,背上背了个轻便背包。他手上拿着前天父亲给他的相片,等着妹妹放学。想到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他现在所做的事就跟前天的父亲一模一样。相片背面注明了妹妹就读的小学名称与学校地址。

    “啊、就是她。”

    相片拍得不错,让虎之介能够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妹妹。

    四年前的虎之介也是个小学生,但他已经忘记自己那时有多高了。小女孩蓄着短发,一身毛衣、夹克衫、牛仔裤的打扮,个性看来活泼开朗,身高好像还不及虎之介的肩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瞧见虎之介,整个人便停下脚步。跟两旁的同学讲了几句,挥手道别后,便笔直往虎之介的所在方向走来,视线也笔直盯着虎之介。

    “你是风子吗?”

    虎之介好不容易才开口询问,站在眼前的这个名叫风子的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我哥哥,我知道。”

    “这、这样啊?”

    与大吵大闹的状况相较起来的确好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

    “爸爸告诉我的,还让我看过相片。”

    “原来如此,呃,哥哥也看过你的相片唷。”

    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但今天的虎之介无法因此松一口气。虽说电视台的狗仔队应该不至于追到这里来,万一大批媒体涌到风子家就糟了,他不希望妹妹受到连累。

    想着想着,虎之介顿时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无聊。现在的他等于受到一个不存在的幻影所威胁而莽撞行事,也许明天起又会回到昨天以前那样,每天过着无趣安稳的日子。或许应该回到公寓等候正式通知,准备出席父亲的葬礼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劈头跑到风子家,见到老爸的情妇要说些什么呢?虎之介显得迟疑不定,姑且还是试着提出问题。

    “你知道老爸的事情了?”

    “嗯。”话题又中断了。望着妹妹垂头直盯地面,虎之介心头也跟着疼了起来。真是,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两人并肩走着,边聊了一些话。风子的母亲一早便已接获

    洋行的讣闻,却仍然一如往常送女儿上学,并嘱咐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持镇定。”闻言,虎之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连身为高中生的虎之介都动摇不已,虽说是发自母爱的叮咛,但这个要求对小学生来说未免太困难了吧。

    “风子的家到了。”

    风子指着一栋随处可见、围有栅栏的两层楼住宅,门前已经聚集了十个人友右,路上停了数辆大型货车,车身写着电视台的名称。虎之介直觉不妙,立刻牵起妹妹的手,转过前方的路角,只探出上半身观察情形。

    “那些人不离开就不能进屋去了。”

    风子仰望兄长。

    “人家不要,又没有做坏事为什么回不了家?”

    这句话完完全全正确,说得虎之介无法立即作答。避免无谓的摩擦是一般常见的处事方法没有错,虎之介却觉得被风子的这段话戳中了痛处。正在思考要如何回答的当头,冷不防整个世界晃动起来,一股冲击敲打着耳膜。虎之介明白是某处发生爆炸,立刻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到风于的家正受到火焰与浓烟重重包围。

    火舌从窗口喷出,深红色、橘红色、金黄色的火焰盘旋飞舞,被火焰的灼热利牙咬碎的墙壁、天花板、家俱发出凄厉的哀嚎。电视台的记者们全吓得僵住了表情,众人惊叫不已。

    “爆炸了!发生爆炸了!好大的火势!”

    风子想奔向自己的家。

    “妈妈她!”

    “不行,太危险了!”

    虎之介拼命抓住飞奔而出的风子。

    “哥哥去就行了,风子你留在这儿,在我说好以前不要乱跑。”

    “可是”

    “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哥哥会去救你妈妈,听话,乖乖待在这儿。”

    见风子点头,虎之介随即独自冲出去,当时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仅仅经过十秒钟,虎之介立刻明白这是最坏的选择。当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不容易接近火焰与浓烟之际,突然一个声音撞击他的背部,是妹妹的尖叫声。

    “哥哥、救我!”

    虎之介一转过身却撞上别人,眼前的视野剧烈摇晃,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在倒地的前一刻,他仍然看得一清二楚。几个穿着看似工作服的人影扛起风子的身体,正准备塞进一辆货车里。从路面翻了一圈站起身来,虎之介的视线与对方的行踪全被纷纭杂沓的人群挡住,只听见左右不断传来吼声:“你在这儿做什么?让开!”经过一阵你推我挤之后,虎之介终于挣脱混乱的漩涡,只见到货车彷佛在讥笑他的徒劳无功一般扬长而去的背影——然后消失不见。

    虎之介跟自己妹妹才见面不到几分钟,妹妹却眼睁睁在他面前遭到绑架。答应了父亲的请托,最后竟把事情搞砸。虎之介无语伫立在迅速接近的消防车警铃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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