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焦鹤神色笃定并不说话,她心头一突。“还以为您知道……当时让她带着乔哥,就是因为毕竟她是乔哥生母,对孩子是最上心的。平时连一个点心,都要自己吃过了再给乔哥吃。可也就是她的这个小心过分……因蕙娘身份,难免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平素不喜欢乔哥和姐姐亲近,我也就没开口。这亲事一定,她倒也知趣,就经常抱着子乔去自雨堂做客了。”
家里除了谢罗居,几处院子都有老太爷的眼线。老人家也无甚特别用意,不过意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务而已,四太太对这点,心头也是有数的。她甚至还知道往常负责听取消息过滤汇报的正是焦鹤……可这几年来,鹤老年纪大了,精力渐渐不济,看他表现,似乎这差事已经换了人做。就不知是谁那样着急讨好未来的主子,竟瞒报了消息——五姨娘的用心,几番都有体现,要说漏报,那是不可能的,这么敏感的事,肯定要同上头一提。也就是在消息过滤这一层上,被人给卡住了没往上说而已。这是拿准了以蕙娘的傲气,决不会私底下和老太爷告太和坞的刁状,第一她不屑,第二,这也不是她能做的事……
老太爷倒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回事,他寻思了片刻,不禁微微冷笑,却并不再提,反而冷静逾恒地为五姨娘说了几句话。“就是她拿到了药,要怎么下毒?小库房她可伸不进手去,那不是她可以经常过去串门的地方……要下毒,也就是到自雨堂里去了。但自雨堂是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从小养成的习惯,要紧的地方几乎不离人。麻氏就有通天本领,又怎能把毒给下进去?”
这一点,焦鹤肯定是答不上来的。四太太也有点抓瞎,她越想越觉得迷惑:此事疑点重重,可议之处颇多。最可怕焦家人就这么几个,如不是五姨娘,又不是燕云卫,难道是谁家还有这样的能耐,悄无声息地把手伸进了焦家来……可要如此,他们又何必用这样的毒药呢?光是四太太所知,可以无声无息置人于死地的鸩毒之物,就已经有十几种了,这还是她根本无心此道,只是从前听丈夫闲谈间提起而已……
“那,唯一的可能,也就是她最近去自雨堂的时候,相机把药材给混进去了吧……”四太太自己嗫嚅了几句,也有点晕乎了。
老太爷却还是那样泰然,他嗯了一声,转向焦鹤道,“去把自雨堂的雄黄,太和坞的透辉叫来吧。”
雄黄是老太爷的眼线心腹,这四太太是不吃惊的。她父亲也是焦家产业里有数的大账房了,当时会进来服侍,其实多少是为蕙娘日后接管家业打个伏笔。她的身份,在自雨堂里都算是比较特出的,即使是蕙娘对她也很尊重……倒是太和坞最有脸面的透辉竟是老太爷的人,这多少令她有几分吃惊,再一想,却又心悦诚服:处处埋着伏笔,永远防患于未然,老太爷就是老太爷,即使这样的细节上,也都透了名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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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黄和透辉很快就被带进了小书房,焦鹤会办事,他把两个人分头带进来。第一个进门的是雄黄,这位眉清目秀身材姣好的大丫环默不做声地给两位主子行了礼——即使是在相爷跟前,她也显得从容不迫,面上虽有些严肃,但四太太和老太爷都明白:和她父亲一个样,他们一家子,都是这么不苟言笑。
“五姨娘最近是常来太和坞。”即使两个主子忽然要查问这么敏感的一回事,雄黄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犹豫,她回答得平静而机械,就像是一双不含偏见的眼——老爷子用人,一向是很到位的。“十三姑娘也很给她面子,大家笑来笑去的,看着倒很和睦。我们底下人自然也都有些议论……每次五姨娘过来,石墨都躲出去,孔雀也一样,从不给五姨娘好脸色。除此之外,倒没什么特别的事。几次过来,奴婢都在屋内、院中当差,并未见到、听说什么可说之事。”
老太爷一手抚着下唇,他看了焦鹤一眼。焦鹤便问,“五姨娘过来的时候,可有没有单独在里屋逗留?”
“这……”雄黄面现迟疑,想了想才道。“倒是有一次,六月里,她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姑娘又犯了喷嚏,进净房去了。令我进来服侍五姨娘,当时东次间人也不多,孔雀本来是一直在小间里的,可自从她因五姨娘来要首饰没给,次次五姨娘过来,姑娘总就给她找些差事,令她出去,当时就是令她去浣洗处催姑娘的手帕。因此屋内就我招呼姨娘同乔哥。过了一会,绿松令我进去找帕子,也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整个东翼都没有人。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乔哥在玩姑娘平日里收藏的古董盒子,五姨娘弯在乔哥身边,眯着眼想从缝隙里看进去……彼此还都有些尴尬——”
“这一会儿工夫,究竟多久。”老太爷打断了雄黄的叙述。
雄黄回想片刻,她肯定地回答。“总有个一炷香时分吧。”
一炷香时分,孔雀人又短暂离开……估计是没有锁上小间门,五姨娘要是手脚快一点,也可以进去动点手脚了。
老太爷点了点头,“你们姑娘的太平方子,几天吃上一次?”
“一向是十天上下吃一次。”雄黄面露惊容,回答得却还是很谨慎、很快速。说完了这句话,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姑娘这几次喝的药也多,前阵子还喝了专治喷嚏的汤药,几次喝药的日子,分别是六月十八、六月二十九……”
便说了几个日期出来。这一次不等老爷子,四太太都知道问,“那五姨娘上个月是什么时候去的太和坞?”
雄黄屈指算了算,她的声音有点抖了。“大、大约是六月二十八。”
四太太猛地一拍桌子,她才要说话,老太爷一摆手,“你可以出去了。”
遣走了微微发颤的雄黄,他疲惫无限地搓了搓脸,倒是抢在媳妇跟前开口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库房每个月给自雨堂送东西,就是在月中。”
也就是说,当时还有两包药在小间里放着,恐怕临近熬药的日子,孔雀也就没有收纳得很密实,只是随意撂在屋里……
四太太牙关紧咬,几乎说不出话来,老太爷却还未失却镇定,他若有所思地将手中两个核桃捏得咔咔作响,等透辉进了屋子,便开门见山地问透辉,“五姨娘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透辉就没有雄黄那么上得了台盘了,她显得格外局促,在两重主子灼灼的逼视之下,声若蚊蚋,“还是和从前一样,和胡养娘走得很近。除了悉心教养乔哥之外,得了闲也就是往自雨堂走动走动,再、再同南岩轩、花月山房争些闲气……”
“哦?”老太爷微微抬高了调子。“比如说呢?”
比起雄黄那样镇定自若的表现,透辉如此惊惶,反而使得她的说辞更加可信——明眼人一望即知,她完全是被这场面给吓怕了,别说玩心机,怕是连气氛都读不出来,老太爷这一问,她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样,从腊月里,“听说了橘子的事,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就哄着乔哥多睡一会,后来,听说在谢罗居……”,“花月山房得了自雨堂的东西,她也去要,回过头和胡养娘说起来,‘再不杀一杀自雨堂的威风,这府里还有我落脚的地儿吗?’”,“几次和南岩轩见面,都不大客气……”一路说到了最近,“还是不许乔哥同花月山房亲近,十四姑娘几次送东西来,都没让乔哥见到。私底下说,‘谁知道她安了什么心!’”
虽面目可憎,但毕竟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老太爷听得几乎打起了呵欠,透辉越看脸色就越是恐慌,最终她住了口,咬住了嘴唇。“也就是去年年前,姨娘不知从哪得了风声,像是知道了奴婢的身份。从那时候起,很多话都不当着奴婢说……常令奴婢在外跑腿儿,连同娘家兄弟见面,都没令奴婢在一边服侍,奴婢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倒是胡养娘,也许知道得更多些……”
四太太至此,反而不再吃惊愤怒了,她甚至叹了口气。
要是心中没鬼,又何必如此防备?雄黄摆明车马就是老太爷的眼线,这些年来也没见蕙娘对她如何。还有花月山房,文娘不喜欢蓝铜的做派,可还时常令她在身边服侍……家里这么大,一个小姑娘住一个院子,长辈不放心,指派个人过来看着,那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南岩轩两个姨娘,也从来没有做出过这样的事。五姨娘这个人,处事也实在是太浅薄了,稍微一经查问,就已经破绽百出。
打发走了透辉,她和老太爷商量。“爹,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你的意思呢?”老太爷不置可否,他摸着下巴反问了一句。
“这贱婢竟如此狠毒,人是留不得了。”再怎么样,蕙娘也是在四太太眼皮底下长大的。四太太难得地下了狠心,她一咬牙。“娘家人心术不正,留在京城,对乔哥将来,恐怕也是弊大于利……索性一并清理了,把乔哥……”
她再三犹豫,最终下了决心,“把乔哥抱到谢罗居来吧!”
老太爷眼底神光一闪,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多少复杂的情绪,多少常年积累下来的担忧,竟都在这一口气里体现了出来,老太爷的欣慰,谁都能看得出来,“你早该这么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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