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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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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份,孜孜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在船上,船长可以主持婚礼。"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

    珊瑚说:"还是待上了岸,找律师商议过的好。"

    "唉,事事同他们谈,没有意思。"

    清流赔笑,"太太不过说说而已。"

    "谁说的?我十分认真。"

    珊瑚已不敢多说。

    接着,刘太太自言自语道:"年年来那不勒斯,这次最高兴。"

    清流趁转背,同珊瑚说:"会不会遇到骗子。"

    "道行够高,骗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关心?"

    "放心,老太太许多财产,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

    清流吁出一口气。

    珊瑚问:"你猜是谁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当然不是船长。"

    "难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会是余求深吗,他愿意结婚?

    做他们那一行,最开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无牵无挂,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

    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

    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迎头就碰见余求深。

    这人又晒黑了,只觉他眼睛更亮,牙齿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处?"

    清流答:"叫厨房准备白粥酱瓜,多日来吃西菜腻了。"

    余求深大表讶异,"做得到吗?"

    "咄,轻而易举,有钱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着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余求深答:"我也不过是找生活。"

    "你的要求比我们高深千万倍。"

    "你太看好我。"

    "听说,最近有人向刘太太求婚。"

    余求深一怔,"有这种事?"

    "若是真的,倒是好机会,辛苦三五载,可分一半财产,一劳永逸。"

    "你倒是精通算术。"

    清流微笑,"还不是跟你学的。"

    余求深不再争辩,"来,一起到厨房看看。"

    大师傅开头不愿给他们进去。

    "你尽管吩咐,刘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

    "那你做花生果肉、皮蛋炒鸡蛋,以及蚂蚁上树给她下粥。"

    清流暗暗好笑。

    大师傅搔头。

    "有无考虑设中厨招待人客?我经过餐厅,闻到芝士牛油味,已经倒胄口。"

    "余先生,我实在不能让你进厨房。"

    "我只需一只炉头。"

    "再逼我可要叫船长来主持公道了。"

    有人出来,"什么事?"

    是一脸笑容的任天生。

    大师傅如释重负,"好了好了,小任,你来应付同胞。"

    他乘机一溜烟跑掉。

    任天生说:"两位请回,一切包我身上。"

    余求深一笑,想偕清流离去,谁知任天生说:"清流,请你做我助手。"

    没想到他也有一手。

    余求深也不争,耸耸肩离去。

    清流留下来,意外的惊喜:"你擅烹饪?"

    "你且试试我身手。"

    "厨房重地,我是外人,不便久留。"

    "我自问身手敏捷。"

    他三两下手势,取出家伙。

    "嗄,居然还有海蜇皮子?"

    "不然经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火合]死了的鱼不成。"

    清流与他相视而笑。

    做好了小菜,清流想端去给刘太太。

    "慢着。"

    清流一楞,"怎么了?"

    "这是我请你的。"

    "咦,那我主人呢?"

    "这碗白粥才是她的。"

    "我以为"

    "吃得好,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昔日御厨从来不做时鲜菜式给皇帝尝,就怕上头烦个不休,你明白吗?"

    清流骇笑。

    "来,请坐。"

    清流也不客气,就在厨房一角坐下来品尝清炒小菜。

    "哗,美味。"

    "多谢欣赏。"

    清流看着他,"你在船上来去白若,通行无阻,气度不凡。"

    任天生一怔,"这船是我家。"

    "看得出你是真喜欢。"

    "你愿意上这只船来吗?"

    "我稍嫌晕浪。"

    "会习惯的。"

    "我会详细考虑。"

    清流捧了白粥给刘太太。

    她正在抚自己的面孔,把松脱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撂去,绷紧一点,左顾右盼。

    珊瑚过来笑说:"好香。"

    "没想到白粥成了稀品。"

    "物以罕为贵嘛。"

    珊瑚递一张帖子给清流。

    "这是什么?"

    "马家请你同桌吃饭。"

    清流一怔,"我有职主见在身,怎可开小差。"

    "那你去推掉他们。"

    老太太却加一把声音:"去就去,怕什么,我支持你。"

    清流不出声。

    "珊瑚,把那件洒金粉大红晚装取出给她,还有,戴那顶钻石冠冕,当参加化妆舞会。"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珊瑚,替她打扮。"

    珊瑚愉快地应允。

    "马家算什么东西,炒两块地皮,发了几文,即时狗眼看人,从前他们祖父要不是得刘家借贷算了,"她挥挥手,"英雄不提当年勇。"

    珊瑚拎出那件裙子来。

    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夸张、炫耀、俗气,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

    腰身只有一点点,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气,忍住,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

    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声吞气。

    "今晚,尽管大胆赴约。"

    老太太不需人陪?

    才在狐疑,余求深已经来了。

    这真是一石两鸟之计,又可把清流支开,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

    余求深蹲到她身边,喁喁不知谈些什么。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轻轻同清流说:"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

    数目已经不少。

    珊瑚说:"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来,"珊瑚说:"我帮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记住,十二时正要回来。"

    两个人都笑了。

    马星南打电话过来,"六时正我过来接你。"

    清流急急应了一声。

    珊瑚正帮她梳头,将一把头发束到头顶,然后,捧出一只饼干盒子似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钻冠。

    "哗。"清流忍不住张大了嘴。

    珊瑚笑,"这是首饰头面中之王,来,没有衔头也要试一试。"

    钻冠稍有份量,两边扣紧了,把清流整张脸映得宝光流转。

    女性追逐钻饰,实在有最佳理由。

    珊瑚赞叹:"再不需要其它饰物。"

    "这顶皇冠做工如此细致,不像是现买。"

    "好眼光,这原是俄国罗曼诺夫皇族遗物,列宁大革命时流入欧洲,贱价出售,正是有钱人搜刮钻冕最佳时刻。"

    清流恻然,"原来全是身外物。"

    "正确。"

    六时正,她走出船舱,马星南看到她,啊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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