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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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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去。

    她取出旅行袋,收拾日用品,预备带进医院。

    医生向她说:“当然,方小姐,手术后就不能怀胎了,但其余一切都正常。”

    祖斐十分难过,爱不爱孩子是一回事,丧失权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婴儿给成人带来的喜乐是难以形容的。

    沈培有个女儿,冰雪聪明,天生两道浓眉,映着雪白皮肤。三岁生日那天,沈培让她扮蜜蜂,头上戴着假触须,有小灯泡会亮,又会发出嗡嗡声,那孩童满屋跑,笑出祖斐的眼泪。

    现在没有希望了。

    听说祝志新已经有两个男孩,大的三岁,小的一岁,长得都像他。

    祖斐替他高兴,他们祝家最爱小孩。

    彼时一有家庭聚会,老中小三代女眷,都爱坐在祖斐身边,殷勤地询问她打算几时开始饲养婴儿的事业。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一晃眼六年。

    志新仍然关怀祖斐,时时问候。

    有次晚饭时分,先是谈公事,随后说到比较轻松的问题,祖斐正高兴,忽然电话那一头传来女性吆喝声:“菜都凉了,还不来吃饭。”非常原始,毫无必要有修养,天经地义的权利。

    祖斐连忙知趣地说:“改天再谈改天再谈。”

    那次之后,她也不大想与志新说话,不过心中一直羡慕那位放肆的祝太太,祝家一定少不了她,是以她有自信可以为所欲为,自由发展。

    人太过文明了,七情六欲便有点模糊。

    祝家是老式人,喜欢一是一二是二面对面凡事说清楚。

    祖斐受不了那种作风,年纪轻,觉得做不到人家的要求,就得知难而退。

    十分平和地分了手。

    之后祖斐的生活更加西化,也十分庆幸当时没有勉强与志新结合,不然的话,两个极端的性格也会导致分手。

    很少有这么静的时刻把陈年旧事翻出来细细检讨。

    可见时间太多是行不通的。

    最好笑是沈培,生养完毕两个星期就销假回到办公室,祖斐现在明白那种逃避静寂的心态。

    沈培真能干,什么都有,因为她非常非常勤力,做得非常非常好,还有,她非常非常幸运。

    祖斐找到沈培。

    她说:“能睡就无大碍。”

    “下午我还要到银行去,出来吃饭如何?”

    “祖斐,祝志新来过。”

    “什么?”

    “他到公司找你。”

    “无端端怎么会找上门?道不同,我们起码有一年未见。”

    “他听说你有事。”

    听说,祖斐点点头,沈培说,志新听。她忍不住笑出来,托着脸直摇头。

    “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好好。”

    “那么十二点半老地方见。”

    她把他们都叫出来,像是让大家见最后一面似的。

    难道沈培有什么预兆?

    沈培是热情的人,也是祖斐比较谈得来的同事,两人同样是周国瑾手下大将,为公事虽曾经生过龃龉,友谊万岁,战胜一切。

    一定是她的同情心发作。

    换衣服的时候,祖斐略一犹豫,换上新的红色凉鞋。

    志新一早已经坐在那里。

    鲍务员有他们的好习惯,准时来,准时走。

    看到祖斐,他站起来,关注地说:“气色还不错嘛?”

    祖斐笑“不像将要大去的人?”

    “祖斐。”

    祖斐知道他脾气,这种笑话对他来说,已经刺激过度。

    她问:“沈培不是不来了吧?”

    “她说迟半小时,让我们先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不外是太太好吗,孩子好吗,你好吗。

    祖斐清一清喉咙“听说你升级了。”

    “是的,”志新有点自满,但不忘补一句“与你比,还差一大截,祖斐,这几年,你成就非凡。”

    祖斐微笑“现时宿舍在哪里?”

    “上个月搬到浅水湾了。”

    “那敢情好。”

    “过得去。”经济实惠的祝志新露出一丝笑。

    祖斐再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要说,搜索枯肠,终于问:“太太好吗?”

    志新没有回答她,反而说:“祖斐,当时为什么坚持与我解除婚约?”

    祖斐愕然。

    都隔了那么多年,叫她怎么回答。

    “你知道我一直关怀你,祖斐,现在你落得孑然一人,真叫我心痛。”他提高了声音。

    祖斐连忙左右看一看,怕有人在旁听到窃笑。

    没想到祝志新这样的老实人也会心血来潮戏剧化起来。

    “我不该放弃你。”志新很激动。

    “没关系,志新,不是你的错,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祖斐急忙安抚他“永远做好兄弟,你看,沈培来了,别叫她笑话。”

    志新抬起头来“沈培一直知道我们的事。”

    祖斐即刻顾左右而言他“沈培,这里。”她扬手。

    早就完了。

    志新不明白,他大概一直以为她不结婚是为着他的缘故,因为没有人好过他。

    他有一分歉意,渐渐变质,成为妄想,那一点点自大逐步扩散到今日模样,他坚持要对祖斐负责,他非关怀她不可。

    沈培坚持要祖斐吃得丰富一点,囡为星期二午后她就得停止进食。

    志新凝视祖斐,近年她异常消瘦,轮廓分明,大眼睛敏感秀丽而略见彷徨,更有份楚楚气质。

    怎么会答应她解除婚约的?

    志新知道后来她又订过一次婚,对象是个肤浅浮滑把吃喝玩乐放在第一位的家伙,根本配不上她。

    听说她主动结束这一段关系。

    “志新。”沈培叫他。

    他自往事中惊醒,回到现实世界“哦,什么事?”

    “祖斐出院我们替她庆祝如何,把太太也请出来。”

    祖斐连忙说:“到时再说,真怕打搅大家。”

    “祖斐忙着表演低调,当心压抑过度。”沈培笑。

    志新实牙实齿地说:“我一定抽空来看你。”

    但说完这句话,随即抬起手腕看时间,他得走了。

    “再见,再见,祖斐,保重。”

    祝志新挥着手挤出餐厅。

    祖斐并不怀疑他是个好人,但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的行为举止有点滑稽,不禁摇头莞尔。

    沈培也说:“老祝今日兴苗过度,动作卡通化。”

    “拜托你,以后别再叫他出来玩,人家生活得好好的,你偏开他玩笑。”

    “又把帐算我头上。”

    祖斐拍拍她手背,叫侍者结帐。

    “他没有请客?”沈培意外。

    当然没有。他们才不做这种笨事,男人的收入要养家活儿,怎么可以用来请客吃饭。

    几年来祖斐已养成良好习惯,一到饭局将散,马上主动取出荷包。

    与她客套的,通常还真的都是女同事。

    可爱的男士们,坐在那里,镇静悠闲看着她们付款。

    在这种关头,不要说平等,让女性稍领風騒又何妨。

    沈培的思想搞不通,祝志新一往情深地来见方祖斐,要求有单独倾诉的机会,谁知上班时间一到,马上像机械人般站起来便走,倒叫方祖斐结帐。

    祖斐知道沈培想什么,轻轻告诉她:“家庭负担重,不得不精打细算。”

    沈培苦笑。

    “要不要添些咖啡?”

    沈培问:“郑博文有没有同你联络?”

    “忘记他们,好吗?”祖斐心平气和地说。

    沈培点点头“我得回公司了,你呢?”

    “我去银行。”

    “你这个小盎婆。”

    “怕我向你借?请放心。”

    两人在饭店门口分手,沈培紧紧握她的手。

    祖斐往银行走去。

    找到外汇部,签了字,把美金拿回来,与郑博文先生平均分摊,结束两年多的户口。

    祖斐心中有点惋惜,本来打算在北美洲买房子,计划良久,又参阅房屋及花园杂志,她喜欢那种设计朴素宽大无匹的客厅,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在其中奔跑。

    又落了空。

    两次解除婚约,祖斐不肯定错全在她,但很明显,她对失败也一定有所贡献。

    出来做事那么久,祖斐养成好习惯,一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她总是先检讨自己,从不怪人。

    手续做妥以后,她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离开银行,在电梯大堂,不知道踩到什么,脚底一滑,竟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祖斐并没有觉得难为情,膝部痛入心肺,令她迸出眼泪,哪里还有尴尬的余暇。

    她试图用双臂把身体撑起,但是不成功,这一跤把力气全部摔到九霄云外。

    祖斐欲哭无泪,紧紧闭上双眼,吸进一口气,预备再来一次,不行就开口呼救。

    罢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一下把她掺扶起来,拖到附近的等候椅上坐下。

    祖斐松口气,颤抖的手可以去搓揉膝头。

    那人再替她拣回摔开的手袋,把甩在地下的杂物一件件拾回,利落地放回皮包中,走到祖斐身边,把它还给她,然后检查伤处。

    膝头开了花,啊,那双红鞋儿并没有救到她。

    那人用纯熟如医生般的动作帮祖斐伸展双足,见活动自如,知道是皮外伤,不碍筋骨。

    祖斐却痛得说不出话来,连一个谢字都不会讲,奇则奇在那位先生也维持缄默,静静地照应她。

    他去按了电梯。

    随后扶她进去,祖斐以为他陪她到街上叫车子,谁知楼下两层便是西医诊所,他示意祖斐跟他走。

    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热心人。

    祖斐一向的口头禅是“除出你自己,谁会来救你”可见有修正的必要,太悲观了。

    那位先生同看护说了几句话,不消五分钟,便轮到祖斐。

    医生替她洗净伤口,敷好胶布,给了几颗消炎葯。

    那位先生要来一杯热茶,让祖斐喝一口。

    他仍然没有说话。祖斐心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体贴的异性。刚好口渴,就着他的手,把纸杯里的茶都喝尽了。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的相貌,不由得暗暗喝一声彩。那位先生长方面孔,剑眉星目,整齐的短发,合身熨帖的西装,高度适中,身段潇洒,约三十二、三岁模样。

    见祖斐目个转睛地凝望他,他不禁露齿一笑。

    祖斐连忙别过头去,却己涨红面孔。

    啊,红了脸。

    多久没试过脸红?仿佛有一世纪,或是一生,祖斐感慨地发现,原来她还没有丧失这个本能,一时间忐忑起来,双膝便不觉那么疼痛。

    她双眼充满感激之情。

    仍然由他扶她到楼下,猛地接触阳光,祖斐恍如隔世似地眯起双眼。

    在一个男人可靠的双臂中!

    怎么可能,祖斐不相信她的好运气,情不自禁笑起来。

    他替她截了一部车,她期待下文,那位先生似了解她的意思,递上一张名片,并且微笑说:“方小姐,我们是见过面的。”

    祖斐瞪大眼睛。

    “敝姓靳。”

    祖斐还想说什么,计程车司机非常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小姐,到底往何处去?”又降低声调,似喃喃自语“难舍难分乎。”

    祖斐又再一次烧红面孔,唉呀呀,不得了,连耳朵都热辣辣发烫,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连忙吩咐本市幽默著名的计程车司机往前驶。

    太难为情了,阅历经验如此丰富的女性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害臊,连她本人都不以为然,简直为黄熟梅子卖青这句俗语现身说法。

    祖斐悲哀起来,她已经丧失资格了嘛。也许人不是怕老,只是怕老了以后一去不复返的诸色权利。

    她把那张小小名片紧紧握在手中,车子驶到半途,才摊开来看,待它如一只小鸟,怕一不小心,它便振翅飞去。

    卡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及一个电话号码。

    姓名是靳怀刚。

    祖斐皱起双眉,只有大律师的名片是这个式样。

    无论怎样,她已决定同他联络。

    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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