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泉那只磨得薄薄的木屐,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木屐。又重又亮,漂亮得晃眼。是的,这是一只漆木屐。
这样好看的鞋子,阿泉还是头一次看见。红漆上绘着金色的花卉图案。木屐带上还有刺绣。上面还拴着一个非常可爱的银铃。
阿泉的心一边怦怦跳着,一边悄悄地碰了一下漆木屐。突然,想要这只漆木屐的念头,像口渴一般地涌了上来。就是一只也想要,不,就是只有那个铃,阿泉也想要。
“明——天好天!”
就在这时,从远远的对面传来了黄莺一般清澈的声音。脚步声也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找过来了!)
阿泉那时一把就把漆木屐的铃揪了下来,用右手紧紧捏住,霍地站了起来,一溜烟地逃掉了。
阿泉一次也没有回头。她终究没有看见那只漆木屐的主人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小姐。哪还顾得上那些,一种偷了人家的东西的想法,没命地催促着阿泉的双腿。
(快点快点,追上来了!)
阿泉汗流满面,不顾一切地逃着。
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油菜花田,跑也跑不完。不不,是越跑越宽了。天呀,竟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油菜花的黄色,像光的海洋一样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连悬在天空上的月亮,也变成了同样的颜色。
阿泉突然想,自己该不会是在同一个地方踏步吧?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可怕传遍了全身。
——阿泉、阿泉——
有谁在喊。(追来了,追来要铃了!)阿泉一下子躲到了花中间。头顶上“阿泉、阿泉”的呼唤声,像风一样飘了过去。
阿泉就这样在麦田里待了不知有多久。
阿泉阿泉,来接她的奶奶的呼唤声听上去,就仿佛是梦中的声音。
“阿泉,你待在这里干啥?”
有人敲她的后背,阿泉一下子醒了过来。四下里已经相当黑了。
“我在找木屐。”
只听阿泉嘟囔道:
“找着找着,就飞过来一只漂亮的漆木屐”
阿泉睡眼惺忪地抬头朝奶奶看去。奶奶一脸的吃惊,说:“你做梦了吧?”然后,晃了晃头,站了起来:
“走,快回家吧!”
阿泉的木屐终于没有找到,阿泉抓住奶奶的手,抽抽搭搭地往回走。梦里的漆木屐实在是太漂亮了,自己那一只磨得薄薄的木屐实在是太不像样子了。
可是回到家里,双手支在门口的横框上时,叮当一声落下来的,正是刚才那个铃。就是那个圆圆的、小小的、银色的
阿泉马上把它捡了起来,心扑腾扑腾地跳着,一个人到屋外细细地打量起来。
(我是从梦里拿来的啊)
阿泉想。这时,一大群伙伴、弟弟妹妹的脸突然浮现了出来,他们都想要这个铃啊,阿泉要把它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当奶奶说要给她绕一个线球时,阿泉就让奶奶把铃嵌到了线球的芯子里。
“这么漂亮的铃,哪来的?”
当奶奶问她的时候,阿泉答道:
“过节的时候捡来的。”
阿泉说完了,公主飞快地叫了起来:
“我以前也做过油菜花田的梦哟!在梦里,甩掉了漆木屐哟!一边喊着‘明——天好天’,一边甩掉了拴着铃的漆木屐哟!”
“真的?”
真有这样好玩的事情?两个人的梦竟会连接到了一起。而且,梦里的铃竟会在这个线球的里头!
两个人轮流朝公主的袖兜里里瞧去。
“看,就是那时的油菜花田。”
“是的,就是那时的油菜花田。”
两个人相对莞尔一笑。
2
从那以后,阿泉每天都到公主的院子里来玩。有时从墙洞里钻进来,有时藏在进入豪宅的运输车的蔬菜里。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两个人就躲在树丛的影子里悄悄地玩。手球、偶人、翻花鼓、过家家儿不过最开心的,还是线球。两个人不是轮流拍那个线球,就是往天上抛。
线球被抛得好高好高,变得和一粒酸浆果差不多大了。当它好像就要被云彩吸进去了的时候,叮当,传来了一丝铃声。这时,阿泉就说:
“看呀,油菜花田从天上落下来了!”
“看呀,这回是织布!”
线球直直地、慢慢地落了下来。阿泉伸开了双手,闭上了眼睛。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就像天上下起了花似的,铃声落了下来。
“油菜花落下来了哟!落下来了哟!落下来了哟!”
阿泉说。公主把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想不到,线球正好落进了袖兜里。按住淡红色长袖的袖兜,公主对阿泉说:
“啊唷,这回是织布哟!”
然后,两个人悄悄一瞧,袖兜里正在织布。小小的阿泉妈,叮叮哐哐叮叮哐哐,正在织布。
嘿嘿,公主像春天一样地笑了。阿泉也缩着肩膀,扑哧地笑出了声。
不过,过了几天,阿泉突然就不来了。公主站在檐廊边上,一天又一天地等着阿泉。这样,有一天又哭了起来。
“阿泉——阿泉——”
奶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
“阿泉是谁呀?”
于是,公主就一边抽泣,一边小声告诉她:
“是一个穿着短短的和服,没穿短布袜的小孩。”
“没穿短布袜!”
奶妈的眼睛立刻就变成了三角形。
“那是身份低贱的孩子。公主不能和那样的孩子在一起玩。”
这下,公主躺到地上哭开了。手脚叭哒叭哒地乱踹,脸都憋红了。
“呜啊、呜啊、我就要阿泉!”
这时,公主的脸蛋像烧了火一样地烫人。
(这可不行!)奶妈想。
(要是这样哭下去,血就要上头了!)
于是,奶妈对侍女耳语了几句。侍女又对家臣耳语了几句。家臣穿过长长的走廊,匆匆地向马厩跑去。
不一会儿,一个家臣就骑着马冲出了宅门。
“有个叫阿泉的孩子吗?阿泉在哪里?”
家臣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向村子的方向奔去了。
不过,还不到一个小时,家臣就骑着马,风一般地赶了回来。
“不、不、不、不好了,不得了啦!”
家臣慌慌张张地向奶妈报告道:
“阿泉出麻疹了。”
“麻疹!”
奶妈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站了起来,穿过游廊,向公主的房间冲去。
“公主、公主、公主”
这时,公主已经躺在丝绸的被子里了。枕头边上,侍女把药都准备好了。看到奶妈进来,就恭恭敬敬地说道:
“公主出麻疹了。”
“到底”
奶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公主还在叫着:
“阿泉、阿泉”
奶妈没有办法了,只好对她说:
“阿泉也出麻疹了。和公主是一样的病,也躺着呢。”
公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啊,一样的病,原来也躺着哪!”
说完,竟高兴地笑了起来。
十天之后。
总算出好了麻疹的公主,照旧还是坐在最里头房间的丝绸坐垫上。边上玩着贝壳的弹子游戏的,是也出好了麻疹、脸色白得像米粉团子的阿菊和阿藤。
可是,公主却不肯加入她们的游戏。她的眼睛,从方才开始一直盯着细柱柳那边。她觉得阿泉那黑乎乎的小手,随时都会从那细细的树枝里伸出来,来呀来呀地叫她。公主就不敢把目光移开。
阿泉再也没来过。
奶妈对看门人和警卫吩咐过了,绝对不能让那个把病传染给公主的坏孩子再进来。不管公主怎么哭,奶妈也不会改变主意。
“轮到公主了哟。”
背后,阿藤叫道。
“跳过去。”公主冷冷地说。然后,就竖起了耳朵。
那时,公主确实是听到了。叮当叮当,是那个铃的声音公主抬头往天上看去。
院子里的树丛对面,出现了一条宛如彩虹般美丽的弧线,那不是线球——阿泉的线球飞起来了吗?
公主的脸一下子放光了,禁不住站了起来。这时,阿菊在背后慢吞吞地叫道:
“轮到公主了哟。”
“跳过去!全都、全都跳过去!”
公主尖声叫了起来,穿着雪白的短布袜就跳到了院子里,大大地伸开了双臂,去接线球。她大声地叫道:
“阿泉——”
可是,阿泉没有跟在线球后面出现。
进不来了。墙上的洞被堵死了,门口站着好几个可怕的守门人。阿泉用力把那个线球抛进宅子里,就回家了。
就这样,阿泉的线球,就成了公主的线球。当剩下公主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在檐廊上叮当叮当地拍起了线球。唱着记不大清楚的线球歌,最后,让线球进到了袖兜里。然后悄悄一瞧,就在袖兜里看到了织布。
不过,这回的织布多少有点不一样。
坐在织布机前面的,竟是小小的阿泉。阿泉用布手巾包住了头发,背着小弟弟。正用不太灵活的手势,叮叮哐哐地织着布。那样子,有点像一个小大人。
这时,公主明白了。
阿泉不再玩了,要开始学习干活了。不能再拍球、再到油菜花田里疯来疯去了。
公主用双手摸着线球,她盼望在梦中再一次见到阿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