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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绒外套,扶着那辆天蓝色单车,正与我争着分手的事情。旁边是几个棕色皮肤似乎来自南美岛国的青年男女吹打着不知名的民族乐器,曲调特别悦耳。林思文身后的地铁入口处,白人黑人飘浮着来来往往,入口像一张沉默的嘴吞吐着潮湿的人们。一个身着短裙披发垂肩的白人姑娘轻盈地从我们身边闪过,走下地铁去了。她那优美的身材吸引了我的视线,我避开思文的目光一直斜着眼望着那身影消失。在乐曲停止的瞬间,可以听见从北方来的风呜呜地在空中发出闷响,不时地裹着云把差不多一百层高的皇家银行顶端那巨大的怪兽形银行徽记吞没。

    在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我还记得自己和林思文争了些什么,但当我集中起全部注意力,想把那些对话想清楚的时侯,却一句也想不起来,脑海里飘过来飘过去只有思文那忧怨的神态。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竭力挖掘,却仍然一无所获。终于我放弃了这种努力,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她骂了我一顿。这时我的意识自动地滑入了一种思索:刚才的梦境是梦中的回忆呢还是梦中的想象?我在记忆中仔细搜索,像猎手移动着枪口跟踪目标。为了使自己更清醒,我伸手在大腿间拧了一把,疼得轻轻哼了一声才松了手。想了好久终于我能够确定,梦境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在漫长的北美岁月里,我和林思文有过无数次争吵,却没有一次是在皇家银行大厦下面发生的。梦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竟然可以把人的记忆自动地重新组合起来而又那样生动真切。

    昨夜的梦来得没有一点缘由,我怀疑这是命运的一次不可等闲视之的神秘暗示。睡觉之前和朋友们玩了扑克,一个朋友突然怔住了,在我催促他出牌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说:“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没有你了,你想想永远再也没有你了,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不存在了,地球还是它转它的,别人还是他活他的,你仔细想想。”大家轰笑起来,我的心里当时猛地一动又想起了那个无法摆脱的想象。然后就有了这个梦。我总觉得这中间有着潜在的联系却怎么也找不到沟通的线索。回国这么久了,我很少再去回想那三年多的北美岁月。一切都成为过去都只有叹息,一切对过去的叹息都是那样苍白那样毫无意义。那些日子在我心中越来越成为抽象的概念,只有当自己到银行兑换人民币时,才恍惚地意识到原来这钱还是自己从加拿大赚来的。那些日子就像记忆里一片闪烁的灯,又像沉睡中一个飘忽的梦。有时候连我自己想起来都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像是自己曾经历过的,倒像是从书上看来的故事或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有几次我试图认真回忆一下的时候,心中就幻现出一条透明的时间隧道,它在阳光下泛着粉红的光影,光在薄雾中闪烁跳跃,我看不清对面的景象。昨夜的梦以一种奇异的力量打通了我心中的那奇异的障碍,紧闭的心扉在那一瞬间轰然洞开,潜藏的记忆奔涌而来如此生动如此清晰。我躺在黑暗中,过去生活的幻象一幕幕在心中浮现。能够如此无拘无束的回忆使我感到了没有体验过的兴奋,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动猛地扼住了我:“应该写点什么,一定要写点什么。”在今天晚上就在今天晚上,我不能再一次放纵自己以一种说得过去的理由来作为人性躲避的掩体,而轻松地压抑了这种冲动。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次可不能就那么轻饶了你,扼紧了你我再也不会放松。朋友,不要没有勇气承担又像蛇一样滑到那惰性的黑暗洞穴中去,那里潮湿阴暗,有安全却没有阳光。不要扭扭捏捏躲躲闪闪怕周围的人特别是亲人看透了你的灵魂,在明年或几十年后你告别了这个世界压力就会自动解除。”在心里这样说着,我想象着自己面临着深不可测的一潭清水,碧绿的波涛在微风中轻轻荡漾。我要跳了我真的要跳了!在一种向自己挑战的冲动推动下,我冲着黑暗喊了一声:“跳!”猛地掀开被子,在冷空气中打了个寒噤,哆哆嗦嗦地伸了脚到地上去探鞋子,探了半天才踩到一只。我心里冲动着再也来不及找到另一只鞋子,一只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摸索到桌边拧开灯,抓起一叠信纸翻到空白的那一页把前面几张一把扯掉,心“咚咚”跳着,颤抖地写了四个字:曾在天涯

    写这一篇东西并不为了什么,也许又为了点什么,我也说不明白。多少年来,我总忍不住想象在一百年一万年之后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遥望着今天的人们。从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望过来,今天的嘈杂纷繁焦灼奋起都像尘芥一样微茫。这种想象迫使我反复地自我追问,究竟有什么事情具有最后的意义?我知道这种想象无比虚妄,却又无比真实无可回避。在这种虚妄与真实的缝隙中,我意识到了生命的存在。我想在漫无际涯的岁月虚空中奋力刻下一道轻浅的印痕,告诉在未来的什么年代什么地方生活着的什么人,在很多年以前,在天涯海角,那些平平淡淡的事庸庸碌碌的人,也曾在时间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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