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节,干爹在南校场上,给你竖了一架秋千。干爹知道你练过刀马旦,去给他们露两脚,震不了山东省,你也要给我震了高密县,让那些草民知道,钱某人的干闺女,是个女中豪杰花木兰!让他们知道,大脚比小脚更好看。钱某人要移风易俗,让高密女人不再缠足。"
俺说,干爹,因为俺爹的事,闹得您心里不痛快,为了保护俺爹,您担着天大的干系,您不痛快,俺也没有心思。干爹亲着俺的脚丫儿,感动地说:
"眉娘,我的心肝,干爹就是要借着闹清明节的机会,扫扫全县的晦气,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着的人,更要欢气!你哭哭啼啼,没有几个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话。你如果硬起来,挺起来,比他们还硬,比他们还挺,他们就会服你。那些编书的唱戏的,就会把你写到书里,把你编进戏里。你在那秋千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来吧!过上个十年八载,你们的猫腔里,没准就会有一出孙眉娘大闹秋千架呢!"
别的俺不会,干爹,俺用脚丫子挑弄着他的胡须,说,要说打秋千,女儿绝不会给您丢脸。俺双手抓住绳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弯,脚尖蹬住秋千板,屁股往后一撅,身体往前一送,挺胸抬头鼓肚子,秋千就荡起来了。俺把绳子往后泣,又是下腚曲腿脚蹬板,又是挺胸抬头双腿绷。秋千横杆上的大铁环豁朗豁朗地响起来了。秋千荡起来了。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荡越陡峭,越荡越有力气,越荡动静越"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绷紧的绳索呼呼地带着风,横杆上的铁环发出吓人的响声。俺感到飘飘欲仙,鸟儿的翅膀变成了俺的双臂,羽毛长满了俺的胸膛。俺把秋千荡到了最高点,身体随着秋千悠荡,心里汹涌着大海里的潮水。一会儿涨上来,一会儿落下去。浪头追着浪头,水花追着水花。大鱼追着小鱼,小鱼追着小虾。哗哗哗哗哗高啊高啊高啊,实在是高,再高一点,再高一点俺的身体仰起来了,俺的脸碰到了飞翔着来看热闹的小燕子的嫩黄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风编雨织的柔软无比的垫子上,荡到最高处时,俺探头从那棵最大的老杏树的梢头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围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后,让大坝决口,让潮水退落,浪头拖着浪头,水花扯着水花,大鱼拉着小鱼,小鱼拽着小虾,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两根绷得紧紧、颤抖不止的绳子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双眼看到了新鲜的黄土和紫红色的小草芽苗,嘴里叼着杏花,鼻子里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欢儿,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们嗷;俺荡回来,他们哇。嗷——高上去啦!哇——荡回来啦!夹杂着细雨的湿漉漉、甜丝丝、咸滋滋、湿牛皮一样的风,鼓舞着俺的衣服,灌满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经足足的了。尽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爹你好自为之吧,女儿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一个忠厚老实能挡风能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能把俺怎么着。这就是福!这是俺那个受了一辈子苦的亲娘吃斋念佛替俺修来的福,这是俺命里带来的福。感谢老天爷爷。感谢皇上皇太后。感谢干爹钱大老爷。感谢俺那个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谢钱大老爷那根专门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宝贝,那是俺的药。还得感谢钱大老爷后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励老爷纳妾,但老爷决不纳妄。
五
俗话说水满则流,月满则亏,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俺在秋千架上出大风头时,俺的个亲爹孙丙,领导着东北乡的老百姓,扛着锨、镢、二齿钩子,举着扁担、木叉、掏灰耙,包围了德国人的铁路窝棚。他们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个德国兵。他们剥光了德国人的衣裳,绑在大槐树上,用尿滋脸。他们拔了筑路的标志木橛子烧了火,他们拆了铁轨扔下河。他们拆下了枕木扛回家盖了猪窝。他们还把筑路的窝棚点上了火。
俺把秋千架荡到了最高点,目光越过了城墙,看到了城里鱼鳞般的房舍。俺看到了青石板铺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干爹居住的那一进套着一进、重重叠叠的高大瓦屋。俺看到干爹的四人大轿已经出了仪门,一个红帽皂衣的衙役头前鸣锣开道,随后是两排行役,也都是红帽皂衣,高举着旗牌伞扇,然后就是俺干爹的四人大轿。两个带刀的护卫,手扶着轿杆,随轿前进。轿后跟随着六房书办,长随催班。三锤半锣敲过,衙役们发起威声,轿夫们迈着轻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弹簧。轿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过县城,看到东北方向,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变成了一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在那里扭曲着翻动。一群黑压压的人,在开了春泛着浅绿颜色的原野上,招摇着几杆杂色旗帜,蜂拥着扑向铁路。那时俺还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领头造反,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铁路那边,几缕黑烟升起来,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
俺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渐渐地逼近了县城南门。锣声越来越响,喊威声越来越亮,旗帜低垂在细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轿夫脸上细密的汗珠子,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道路两边的行人肃立垂头,不敢乱说乱动。连鲁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连畜生都不敢张狂。俺心里热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炉,炉上一把小酒壶。亲亲的干爹啊,想你想到骨头里!把你泡进酒壶里!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好让干爹隔着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一团贴着地皮飞翔的黑云——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张三,但你们那几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们哇啦哇啦的叫唤着——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俺亲爹是唱戏的出身,是猫腔的第二代祖宗。猫腔原本是一个民间小戏,在俺爹的手里发扬光大,成了一个北到莱州府、南到胶州府、西到青州府、东到登州府四州十八县都有名的大戏。孙丙唱猫腔,女人泪汪汪。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叫唤的人。他带的兵马,哪能不叫唤?这样的好风景不能错过,为了多看你们几眼,俺下力气荡秋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还以为俺是为了他们表演呢。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单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干爹说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宝贝都鼓突着立显,小腚儿朝后小奶子朝前,让这群色痨鬼眼馋。凉风儿钻进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窝里打旋。风声雨声桃花儿开放声,桃花瓣儿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声,铁环的喀啦声,小贩的叫卖声,牛犊的叫唤声响成了一连片。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清明节,红红火火的三月三。西南角老墓日那里,几个白发的老婆婆,在那里烧化纸钱。小旋风卷着烟在墓田里立起,像与一棵棵黑色的树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树。俺干爹的仪仗终于出了南门,秋千架下的看客们都掉转了头。县官大老爷来了!有人喊叫。干爹的仪仗围着校场转了一圈,衙役们抖起了狗精神,一个个挺胸叠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干爹,隔着竹编的轿帘,俺看到了您的顶戴花翎,和您那张紫红色的方脸。您下巴上留着一匹胡须,又直又硬赛钢丝,插到水里也不漂散。您的胡须就是咱俩的连心锁,就是月老抛下来的红丝线,没有您的胡须和俺亲爹的胡须,您到哪里去找俺这样一个糖瓜也似的干闺女?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其实是干爹您摆够了威风,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校场西边是一片桃园,桃花盛开,一树接着一树,在迷蒙的细雨中,成了一团团粉嘟嘟的轻烟。一个胯骨上挂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开了轿帘,放俺干爹钻了出来。俺干爹正正头上的顶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马蹄袍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对着我们,作了一个揖,用他洪亮的嗓门,喊道:"父老们,子民们,节日好!"
干爹,您这是装模作样呢,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这个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难,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扶着绳索,站在秋千板上,抿着嘴儿,水着眼儿,心里翻腾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儿,看着干爹演戏给猴看。干爹说:"本县一贯提倡种树,尤其提倡种桃树——"
屁颠儿屁颠儿地跟随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
"县台大老爷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趁着这清明佳节雨纷纷,亲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树,为咱们老百姓造福"
俺干爹白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继续说:
"子民们,尔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桃树。子民们啊,少管闲事少赶集,多读诗书多种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县,就是干树万树桃花红,人民歌舞庆太平的美好日子!"
干爹吟完诗,接过一把铁锹,在地上挖起了树坑。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碰出几粒大火星。这时,那个专给干爹跑腿的长随春生,皮球一样地滚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打了一个千儿,气喘吁吁地报告: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干爹厉声道:"什么不好了?"
春生道:"东北乡的刁民造反了"
一听这话,俺干爹扔下铁锹,抖抖马蹄袖,弯腰钻进了轿子。轿夫们抬起轿子飞跑,一群衙役,跟在轿后,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窝丧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着干爹的仪仗,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懊丧。亲爹,你把个好好的清明节,搅了个乱七八糟。俺无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忍受着那些小光棍们的浑水摸鱼,不知是该钻进桃园赏桃花呢,还是该回家煮狗肉。正当俺拿不定主意时,小甲这个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脸涨得通红,眼睁得溜圆,厚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
"俺爹,俺爹他回来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个公爹来。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没有音信了吗?
小甲憋出一头汗,依然是结结巴巴地说: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六
俺跟着小甲,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气咻咻地问,半路上怎么会蹦出一个爹呢?八成是一个穷鬼来诈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恼了老娘,一顿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后送到干爹的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先给他二百大板,打他个皮开肉绽,屁滚尿流,看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说:
"俺爹回来了!"
那些人被他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就大喊一声:
"俺有爹啦!"
还没到家门口,俺就看到,一辆马拉的轿车子,停在俺家大门外。轿车子周围,簇拥着一群街坊邻居。几个头顶上留着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儿马,胖得如同蜡烛。轿车子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可见这个人是远道而来。人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闪闪烁烁,一片墓地里的鬼火。开杂货铺的吴大娘虚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财神爷偏爱富贵家,本来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腰缠万贯的爹。赵大嫂子,肥猪碰门,骡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这个尿壶嘴女人一眼,说吴家大娘,您咧着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什么?你家里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领走就是,俺一点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说:
"您这话可是当真?"
俺说,当真,谁要不把他领走,谁就是驴日马养的个驴骡子!
小甲截断了俺的话头,恼怒地说:
"谁敢抢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吴大娘那张饼子脸顿时红了。这个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长舌妇,知道俺跟钱大老爷相好,心里酝酿着一坛子陈年老醋,酸得牙根发痒。她让俺堵了个大弯脖,让小甲骂了个满腚骚,十分地没趣,嘴里嘟嘟着,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头台阶,回转身,对着众人道,各位高邻,要看的请进来,不进来就滚你们的屎壳郎蛋,别站在这里卖呆!众人讪讪地散了。俺知道这些家伙,嘴里花言巧语地奉承俺,背地里咬着牙根骂俺,都巴不得俺穷得沿街卖唱讨饭吃,对这些东西一不能讲情面,二不能讲客气。
跨进院门俺就大声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灵下了几?让俺开开眼!俺心里想,不能软,管他是真爹还是假爹,都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厉害,省了将来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摆着一把油光光的紫红色檀香木嵌金丝太师椅子,一个翘着小辫子的干巴老头,正弯着腰,仔细地用一团丝绵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尘。其实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着擦拭。听到了俺的咋呼,他缓慢地直起腰,回转身,冷冷地扫了俺一眼。俺的个亲娘,这双眍(目娄)进去的贼眼,比俺家小甲的杀猪刀子还要凉快。小甲颠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开嘴傻笑几声,讨好地说:
"爹,这是俺的媳妇,俺娘给俺讨的。"
老东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随后,在大街对面王升饭铺里吃饱喝足的车夫提着鞭子进来告别。老东西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双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个俊揖,抑扬顿挫地说:
"伙计,一路平安!"
哇,这个老东西,竟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与钱大老爷的嗓音不差上下。车夫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脸,顿时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里连珠屁似的喊叫着: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嘿,老东西,来头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来定是个有钱的主儿,马褂子里边鼓鼓囊囊的,定是银票无疑了。千两还是万两?好啊,这年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唱戏一样地喊:
儿媳叩见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乱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慌了前腿后爪子。他伸出两只手二一一那时俺就被他的手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两只什么样子的手啊——看样子要扶俺起来,但他并没有扶俺,更没有扶小甲,他只是说:
"免礼免礼,自家人何必客气。"
俺只好没趣地自己站了起来。小甲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伸手人怀,俺心中狂喜,以为他要掏出一沓子银票赏给俺呢。他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翠绿的小玩意儿,递到俺的面前,说:
"初次见面,没什么赏你,一个小玩意儿,拿去玩吧!"
俺接过那玩意儿,学着他的口气说,自家人,何必客气。那玩意儿,沉甸甸的,软润润的,绿得让人心里喜欢。俺跟着钱大老爷睡了几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不再是个俗人,俺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但不知道是个啥东西。
小甲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爹。老东西笑笑,说:
"低头!"
小甲顺从地低下头,老东西把一个用红绳拴着的银光闪闪的长东西挂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着那东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长命锁,不由地撇了撤嘴,心里想这老东西,还以为他的儿子刚过百日呢。
后来俺把老东西送给俺的见面礼给俺干爹看,他说那玩意儿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绝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还要贵重,只有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才可能有这种宝贝。俺干爹左手摩挲着俺的小奶,右手把玩着那个扳指,连声说:"好东西好东西,真真是好东西!"俺说干爹既然喜欢就送给您吧。干爹说:"不敢不敢,君子不夺人之爱也!"俺说,俺一个女人爱一个射箭的玩意儿干什么?干爹还在酸文假醋地客气,俺说,你要还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干爹忙说:"哎哟我的宝贝,千万别,我要。"干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时地举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这样的大事都忘记了。后来俺干爹把一个拴着红绳的玉菩萨挂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开,这才是女人家的东西呢。俺捋着干爹的胡须说,谢谢干爹。干爹把俺放倒了,他一边骑着俺当他的马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访一访你这个公爹的来历"
七
在俺公爹阴森森的冷笑声里,他的檀香木椅子和他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突然释放出了沉闷的香气,熏得俺头昏眼花,心中躁狂。他不管俺亲爹的死活,也不理俺的调情,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扔下他一霎也不肯离手的佛珠,眼睛里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激动着他的心?有什么天大的祸事惊吓着他的心?他伸出那两只妖精般的小手,嘴里哼哼着,眼巴巴地望着俺,眼睛里的凶气一点也没有了。他乞求着:
"洗手洗手"
俺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倒在铜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到水里,俺听到他的嘴里发出嘶嘶地响声,猜不出他的感觉。俺看到他的手红成了火炭,那些细嫩的手指弯弯勾勾着,红腿小公鸡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觉得他的手是烧红了的钢铁,铜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响着,翻着泡沫,冒着蒸汽。这事真是稀奇古怪,开了老娘的眼界。老东西把发烧的手放在凉水里泡着,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瞧瞧他那副酥样吧:眯缝着眼睛,从牙缝里噬噬地往里吸着气儿。吸一口气儿憋半天,分明是大烟鬼过病吗,舒坦死了你个老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套鬼把戏,这个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
他恣够了,提着两只水淋淋的红手,又坐回太师椅上。不同的是这会儿不闭眼了,他睁着眼,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手,看着那些水珠儿沿着指头尖儿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是一副浑身松懈、筋疲力尽、心满意足的样子,俺干爹刚从俺的身上
那时俺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刽子手,俺还一门心思地想着他怀里那些银票呢。俺殷勤地说:公爹呀,看样子俺已经把你伺候舒坦了,俺亲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报销,怎么着也是儿女亲家,您得帮俺拿个主意。您悠悠地想着吧,俺这就去熬猪血紫米粥给您喝。
俺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打水淘米,心里边总觉得空虚。抬头俺看到城隍庙高高飞起的房檐,一群灰鸽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拥拥挤挤,不知道它们在商议什么。院外的石板大道上,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上骑着一些德国鬼子,隔着墙俺就看到了他们头上的插着鸟毛的圆筒高帽子。俺的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俺猜到这些鬼子兵是为了俺的亲爹来的。小甲已经磨快了刀子,摆好了家什。他抓起一根顶端有钩的白蜡木杆子,从猪圈里拖出了一头黑猪。蜡木杆子上的铁钩子钩住了黑猪的下巴,它尖厉地嚎叫着,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它死劲地往后退缩着,后腿与屁股着地,眼睛红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敌得过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见俺家小甲把腰往下一沉,双臂用力,两只大脚,就是两个铁锄头,人地三寸,一步一个脚印,拖着那黑猪,好比铁犁耕地,黑猪的蹄爪,犁出了两道新鲜的沟。说时迟,那时快,俺家小甲已经把黑猪拖到了床子前。他一只手攥着蜡木杆子,一只手扯着猪尾巴,腰杆子一挺,海了一声,就把那头二百斤重的大肥猪砸在了床子上。那猪已经晕头转向,忘却了挣扎,只会咧着个大嘴死叫,四条腿绷得直直。小甲摘下抓猪钩子,扔到一边,顺手从接血盆子里抄起磨得贼亮的钢刀,哧——漫不经心,轻描淡写,捅豆腐那样,就将那把钢刀捅进了猪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连同刀柄,都进了猪的身体。它的尖叫声突然断了,只剩下结结巴巴的哼哼。很快连哼哼声也断了,只剩下抖动,腿抖皮抖,连毛儿都抖。小甲抽出长刀,将它的身体一扯半翻,让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对着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吱吱地响着,喷到瓦盆里。
俺家那足有半亩大的、修着狗栏猪圈、栽着月季牡丹。竖着挂肉架杆、摆着酒缸酒坛、垒着朝天锅灶的庭院里,洋溢着血腥气味。那些喝血的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舞起来。它们的鼻子真是好使。
两个头戴着软塌塌牛屄红帽子、穿着黑色号衣、腰扎着宽大青布带子、足蹬着双鼻梁软底靴子、斜挎着腰刀的衙役,推开了俺家的大门。"俺认出了他们是县衙快班里的捕快,都生了两条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俺的亲爹关在大牢里,俺的心里有点虚,便给了他们一个微微的笑脸。搁在平常日子里,老娘白眼珠子也不瞅这些祸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驴杂碎。他们也客气地对着俺点点头,硬从横向里挤出几丝丝笑意。突然,他们收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根黑签子来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
"奉县台大老爷之命,传唤赵甲进行问话。"
小甲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差爷,差爷,什么事?"
衙役霜着脸,问:
"你是赵甲吗?"
"俺是小甲,赵甲是俺的爹。"小甲道。
"你爹在哪里?"差役装模作样地问。
小甲说:"俺爹在屋子里。"
"让你爹跟我们走一趟吧!"差役道。
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怒道:
俺公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犯了什么事?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装出可怜巴巴的嘴脸,说:
"赵家嫂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道?"
"二位爷爷少等,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小甲好奇地问。
"我们如何知道?"差役摇摇头,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说,"也许是请你爹去吃狗肉喝黄酒吧?"
俺自然明白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黄,他们是在说俺和钱大老爷那事儿呢。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欢快地跑进屋去了。
俺随后也进了屋。
钱丁,你个狗日的,捣什么鬼啊,你抓了俺亲爹,躲着不见俺;大早晨地又派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这下热闹了,一个亲爹,一个公爹,再加上一个干爹,三爹会首在大堂。俺唱过三堂会审,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除非你老东西熬得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
"爹啊,来了好事了,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黄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闭着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着呢,"小甲着急地催促着,说,"爹,您能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带俺去,她不带俺去"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
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他们唤进来吧!"
小甲转过脖子对着门外大喊:
"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
公爹微笑着说:
"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着两个差役说:
"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
"傻儿子啊!"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着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着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狼着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射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望着屋包,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你就是赵甲吗?"
公爹睡着了一样。
"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小甲气哄哄地说,"你们大声点!"
差役提高嗓门,说:
"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
公爹仰着脸,悠悠地说:
"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不能从命!"
两个差役又一次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噗嗤"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
"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
公爹说:"最好是这样。"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着说: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着吧,等着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
差役笑着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着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
"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爹不怕你们!"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走了。他们的笑声从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
"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俺听黄秃说,喝了痴老婆的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婆的尿了呢?"
公爹显然是对着俺说话而不是对着小甲说话:
"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能装满两箩筐!"
小甲咧着嘴,龇着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全彻底地听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听了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是没了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言自然也进入了俺的耳朵。俺奓着胆子问:
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着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豆一样地说:"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她是谁吗?"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着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黄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慈禧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