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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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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然而,我仍然哆嗦得像一团肉冻似的。我得承认,我对寒冷异常地敏感。

    柴草是此时最急需的东西。柴草的温暖体的症结在于,实际上根本就找不到柴草。在我们的这座可怜的山上,即使季节最好的时候也长不出多少草木,而好几个月来这里仅有的干柴枯草早就被冻坏了的民兵们搜索殆尽了,结果是,任何哪怕只有手指般长的草木都被弄来烧火了。除了吃饭、睡觉、站岗或干重活太累以外,我们都会去阵地后面的山谷中搜寻柴草。我对于那个时期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在几乎垂直的山坡上攀爬寻找,越过那些会把靴子划成碎片的锯齿状岩石,如饥似渴地扑向枝条稀疏的小灌木丛等等情景。三个人搜寻上好几个小时,只能搜集到能够在防空壕里勉强燃烧一个小时的柴草。搜寻柴草的强烈欲望使我们变成了植物学家。我们能够根据燃烧状况辨别山坡上的每一种植物。多数灌木和烟草比较容易燃烧,但在数分钟内就会燃烧殆尽;比醋栗还要矮小的橡树的枝条,几乎很难烧着。有一种干芦苇非常适合点燃火堆,但它只生长在我们阵地左边的山头上,你必须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把它弄回来。如果法西斯分子的机枪手一旦发现了你,就会立即对你进行一通猛烈扫射。不过,子弹通常在准星定位上有点略微偏噶,子弹会像蝗虫般从头顶上空飞过,有时也会击中身边的岩石,你得马上卧倒。但你仍会继续搜集芦苇,与获得柴草相比,其他的一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除了寒冷,其他艰难困苦看起来就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了。当然,长期以来我们每个人都显得非常邋遢肮脏。我们的生活用水,如同我们的食物一样,都是靠骡子从阿尔库维耶雷驮运过来的,每个人全天只供应一夸脱左右。这些水极其糟糕,一般不会比牛奶更透明。按规定这水只可饮用不可它用,但我总会悄悄地舀上一小杯用于清晨梳洗。我习惯于头一天洗脸,第二天刮胡子;因为没有足够的水同时干完这两件事。我们的驻地上有一种可恨的臭味,在简易防御栏的外面,到处都是排泄物。一些民兵更喜欢在战壕内方便。要是有谁必须在黑暗中经过这些地方的石斛,那才真是让他恶心透了。不过,这些污物从来也没有把我给难为住。人们对于这些污物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其实,你会很快就习惯于不用手帕,以及把马口罐头盒既用来盥洗也用来吃饭,而且快得让人吃惊。至于和衣而睡,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当然,在夜晚脱衣睡觉,特别是脱掉靴子睡觉,实际上也不可能的;假如遇到敌方突然攻击,任何人都必须立即起身投入战斗。在连续八十多个夜晚里,我只有三次脱掉衣服睡觉。在白天,尽管我偶尔也真想把衣服脱掉轻松一下,但这种天气即使对于虱子来说也嫌太冷了。可家鼠和仓鼠照样成群结队地到处乱窜。人们常说,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见到这两种老鼠。可是,由于我们这里有足够的食物,随时随地都能见到这两种老鼠的混合编队。

    至于其他物资我们并不匮乏。食物够好的了,还有大量的酒。雪茄仍按每天一盒供应,火柴隔天供应一次,甚至还供应蜡烛。这是非常细的蜡烛,就像插在圣诞蛋糕上的那种,很多人都怀疑这种东西是不是从教堂里抢来的。每座防空壕每天配给三英寸长的蜡烛,大约够点二十分钟。那时还能买到蜡烛,我买了好几磅蜡烛随身携带。后来火柴和蜡烛的奇缺使生活变得有如一场噩梦。你只有在缺乏这些东西的时候,才会真正感觉到它们的重要。比如说,当警报在夜间突然响起的时候,防空壕里的每个人都会立即翻身而起争相拿起自己的枪,甚至踩踏碰撞到其他人的脸,此时,是否有灯光那就相当于生与死的差别。每个民兵都拥有一个火绒打火机和好几码长的黄色的打火机油绳,通常放在来复枪旁边,这也是他最重要的财产。火绒打火机的最大优点是抗风,能在风中点燃。但由于着得太慢,一般不用它来生火。在火柴奇缺的情况下,我们唯一的点火办法是拔掉子弹头,击发弹壳中的火药,点燃火绒打火机的油绳。

    那时,我们所过的日子确实非常特别——一种战时的特别生活方式,如果你将其称之为战争的话。全体民兵队伍对于这种不作为的战争方式都很恼火,并经常为此发生骚动,谁都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发起进攻。事情非常明显,我们已有好些日子没有主动发起攻击了,只有敌人偶尔挑起零星战斗。乔治?柯普在定期巡视阵地时,经常非常坦率地与我们交谈。“这不是一场战争,”他说“这只是一场偶尔夹杂着死亡的喜剧。”事实上,阿拉贡战线的沉寂是有其深刻的政治原因的,而那时我却一无所知;这种纯粹的军事困境——与后备兵力缺乏全然不同——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这是由于这个国家的山川地理所决定的。在我们和法西斯分子交战的前线,双方都在自然地理条件最具优势的地方设置了阵地,它通常只能从某一侧接近。如果阵地再挖上了战壕——即使派上一个步兵团也无法攻克,除非派出更为强大的兵力。在我们的这个阵地以及周围的大多数阵地上,只要有十二个人加两挺机关枪就足以击退一支部队的进攻。我们占据着山顶上的有利位置,本该用大炮轰出可爱的印记作个纪念,但这里什么火炮也没有。我常常环顾敌方阵地,并期盼着——噢,这种棋盘是何等急切啊!——几组排炮。那样,只有一个人就能轻松地逐个摧毁敌军阵地,就像用锤子砸开核桃那样轻而易举。但在我们这一方哪怕一门炮也没有。法西斯分子偶尔也辉设法从萨拉戈萨弄来一两门炮,并射出有限的几枚炮弹,少得在射程之内都难得找到一块弹片,剩下的弹壳有气无力地落入空荡荡的峡谷中。在既没机枪又没有火炮的情况下,人们所能做的就是三件事:在安全距离——比如四百码——掘个洞把自己隐蔽起来;在开阔地带进军从而被大批杀死;或者进行小规模的夜袭,而这不会改变战争的整体局面。实际上,真正可供人们选择的只有两条:要么按兵不动,要么自寻死路。

    此外,那就是人们经常谈论的武器装备的极度匮乏。这需要耗费许多精力才能弄清此时民兵的武装程度究竟如何糟糕。英格兰o。t。c。*任何一家公立学校比起我们来都更像一支现代军队。我们的武器装备的低劣程度是那样令人惊骇,以至于我不得不把相关情形细述一下。

    ———————

    *officer'strainingcorps,英国军官训练队。——译者

    ———————

    在我们的这个前线小分队中,整个炮兵部队总共只有四门迫击炮,每门炮只有十五颗炮弹。当然,这几门迫击炮实在是太珍稀贵重了,不能轻易使用,多数时间留在远离前线的阿尔库维耶雷。机枪与民兵人数的比例是一比五十,这些机枪比较陈旧,但在三百至四百码的范围内命中率还算比较高。此外我们就只有来复枪了。大部分来复枪都快锈蚀成废铁了。尚能勉强使用的来复枪只有三种了。一种是长筒毛瑟枪。其中使用时间少于二十年的极为罕见,瞄准器就像是路边锈蚀的计程铁桩,其中大部分都锈蚀得根本无法使用了:每十枝当中只有一枝还能勉强使用。另一种是短筒毛瑟枪,或者称为骑步枪。这是一种真正的骑兵武器,比其他枪支更受欢迎。因为这种枪更轻,更便于携带,在战壕里使用不大会出麻烦;当然,也因为它相对较新,看起来似乎不错。其实这种枪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所有这些步枪都是由各种杂七杂八的部件拼凑而成的,没有一个扳机是这支枪的原装配件,其中3/4的枪支最多射击五次就要发生卡壳。有一些温切斯特来复枪,用起来倒是挺好,就是准头儿极差,而且弹膛上不带子弹匣,每次只能开一枪。弹药是那样的宝贵,以至于每个士兵只能发给五十发子弹,其中大部分还糟得出奇。西班牙生产的子弹壳是再次填充火药重复利用的,能卡住最好的来复枪。墨西哥产的子弹要好一些,因此都被留给机枪了。德国生产的子弹是最好的,但这只能从俘虏或逃兵那里才能得到,所以数量很少。我总是在兜里揣上一匣德国或墨西哥制造的子弹,以备出现紧急情况时使用。实际上,即使遇到紧急情况我也很少开枪,因为我实在担心发生令人头疼的卡壳或者某颗子弹突然走火之类的事情。

    在我们民兵部队中,没有钢盔,没有刺刀,甚至几乎没有左轮手枪或其他手枪,平均每五至十个人才能拥有一枚手榴弹。我们在这一时期所使用的手榴弹,那才是一种真正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伙,名叫“f。a。i。手榴弹”它是由无政府主义者在战争初期制造的。它模仿米尔斯式(卵形)手榴弹的外形,但不用保险销而是使用拉火索。使用时,你必须拉断拉火索,然后尽可能以最快速度将它扔出去。一般地说,这种手榴弹的表现是非常“公平”的,它既可能在那边的敌人中爆炸,也可能在这边投弹者的手中爆炸。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手榴弹,它们更为原始,但相对稍稍安全一些——我的意思是,这仅仅对于投掷者而言。直到三月下旬,我才首次见到一枚像样的手榴弹。

    除了武器,其他必备的军需品也同样短缺。比如说,我们既无陆图也无海图。西班牙大地从来也没有被充分地勘察过。我们有关这一地区的唯一的地图,也是老掉牙的军用地图。这种地图还大都掌握在法西斯分子的手中。我们没有测距仪,没有望远镜,没有潜望镜,除了极少数人有民用望远镜根本没有军用野外望远镜。我们没有照明弹或维利式信号弹*,没有钢丝钳,没有军械士**所需的工具,甚至连任何清洁工具都难以找到。西班牙人似乎从未听说过清洁枪筒用的绳刷,在我轻松地制造出来一个之后,他们惊奇得不得了。此前,当你需要清理自己的枪管时,只能把它交给军士,他会用一根长长的铜质推弹杆——总是七歪八扭地——来回刮擦膛线。这里甚至没有擦枪用的机油。要是找到橄榄油,那就用橄榄油来擦枪。在不同时期,我曾不得不用凡士林、护肤霜,甚至猪油来擦枪。这里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手电筒——我确信,当时在我们周围的整个前线地区都找不到手电筒这种东西。能买到手电筒的最近的地方是巴塞罗那,而即使在那里,购买也很困难。

    ———————

    *由美国海军军官爱德华?维利(1847—1910)发明的一种有色信号弹。——译者

    **指维修所在部队或军舰的轻兵器,以及给战斗机装配弹药的技术军士。——译者

    ———————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响彻山谷的断续枪声,我开始越来越疑虑,并很想知道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事能给这种扭曲的战争生活带着一点生机,甚至哪怕有一丝死亡。我们此时与之奋斗的是肺炎,而非那些敌人。敌我双方的战壕相距至少五百码,只有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有人被击中。当然,人员伤亡总是有的,但大多是我方自己造成的。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在西班牙看到的最初五个伤员都是被我们自己的武器伤害了的——我并非说这是故意的,而是由于意外或粗心大意。我们的破烂枪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品。有些枪简直糟透了,枪托稍稍一碰地马上就会走火,我亲眼看到有个士兵就是这样伤了自己的手。而且,许多未训练的新兵经常在黑暗中相互误击。有个晚上,甚至还没到黄昏时分,一个哨兵就在只有二十码左右的距离向我开枪射击。不过偏出了足足有一码。鬼才知道:西班牙人糟糕的射击标准究竟有多少次救了我的命。另一次,我在雾蔼中巡逻,行前曾再三叮咛值班队长,返回时千万不要发生误会。但在返回时我被一株灌木意外绊倒,哨兵闻声后惊慌失措地高声大叫法西斯分子来了,同时我也有幸听到值班队长命令大家,用密集的火力向我所在的方位射击。当然,幸好我是被绊倒在地的,子弹从我身体上方飞过,没有造成意外伤害。没有什么能让西班牙人,至少是年轻的西班牙人相信,武器是危险的。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有一次我正在准备拍摄几张枪口对准相机的机枪手照片。

    “别开枪!”我在给相机调整焦距的时候,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

    “哦,不!我们不会开枪的。”

    可是,话音刚落就传来了震耳欲聋、极为可怕的机枪射击声,一串串子弹紧贴着我的面颊飞过,火药的喷射气流犹如多股鱼叉扑面而来,我顿时感到满脸刺痛。其实,机枪手们并非蓄意伤害我,他们只不过是想跟我开个大一点的玩笑而已。就在几天前,他们曾亲眼看到有个赶骡人误遭一个民兵部队政治代表的意外伤害:政治代表用自动手枪戏弄赶骡人,结果让这个倒霉蛋的肺部钻进了五粒子弹。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这支部队所使用的很难记住的口令,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危险之源。那是一种毫无实际意义的双重口令,一个单词必须与另一个单词相呼应。口令通常使用那些令人振奋和充满革命精神的词汇,比如cultura(文明)—progreso(发展),或sere摸s—i女encibles(不可战胜的),一般地说,要想让那些不识字的哨兵记住这些傲气十足的词汇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我记得,有个晚上的口令是cataluna(加泰罗尼亚)—heroica(英勇的),一个名叫海梅?多梅内奇的圆脸农家少年走近我,满面困惑地要求我加以解释。

    “heroica——heroica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它和valiente(勇敢的)的意思一样。没过多久,当这位少年正在黑暗的壕沟中蹒跚而行时,哨兵喝道:

    “alto(站住)!cataluna!”

    “valiente!”海梅叫道,他确信自己回答的是正确口令。

    砰!

    幸好,哨兵没有打中他。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也许都曾误会和错怪过其他人,这是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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