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你的伶仃和你的落寞。即使你走到世界尽头也找不到人能理解你。你懊悔把眼睛从天上转到人间。
但毕竟有一点什么情景触动了你:那就是姑娘踅回身去以后的背影,黑色的长裙随着她臀部的旋转而摆动。裙褶上一闪即逝的曲线美妙无比,灿烂的黑色压住了姑娘的苍白。她怀里的红花伸在她胳膊之外,频频地向你留恋地点头。
在这个喧闹的世界并没有人注意你,只有无言而又善解人意的花朵。你也无趣地转向海洋。这时你想说“我爱你”却不知向谁去说。风平浪静,涛声舒扬,你心中回响着凄婉的旋律。你莫名地要掉泪,为你也为同你一样不被理解的人。
这一生你只能留住一个背影,你这样想。
可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确也只能看它的背影,月亮亘古以来就向人告诫了这个道理并且还要告诫下去。幻灭不是世界欺骗了你而是你自己死命追求到手的东西,你将双手伸向栏外,立即怀抱了一团咸味有如女人的眼泪。你把寻欢作乐的人们撇在身后而人们依旧寻欢作乐;你不断地为你偶然坠落到的那个国度担心而那个国度依然不断地要你担心。今夕何夕,此时此刻,迎面吹来异国的海风,你蓦地体会到你在这个世界上纯然是多余。
你将手伸进口袋摸到钱夹,不用再数你也知道那里有多少现钞。这和你多少年前在b市火车站里的情景相同。但你这时想的是不妨叫辆出租车去“中国城”那里有足够的酒吧让你买醉。那时你只要得到一块馒头就心满意足,而这时你却要世界容纳你整个国家。人的贪婪达到如此地步!
那时你只想去看一看她的眼睛,而这时你已经悟到了所有女人的眼睛和你的眼睛最终都会紧紧地关闭,于是你只想和女人做ài。只有做ài是真实的。成熟其实是人生最可怕的境界。你于是又想从酒吧出来以后选一家按摩院再选一个泰国或台湾的山地姑娘。要么跟你熟悉的女人做ài,要么和完全陌生的女人做ài。你已经没有兴趣和女人一同经过从陌生到熟悉的全过程。是谁曾经说过你是悲剧的性格而这种性格从来不拒绝现世的享乐?你的心头一紧,你以为你的一生都是被你的性格所害,这时你立即感觉到了南国姑娘肉体的弹性。那种感觉使你舔了舔嘴唇。是的,她在那里做ài你在这里做ài而苍天在上俯视着你们至多不过冷笑一声。
醉死在异国的街头也可说是个潇洒的归宿,何况那片土地虽然只有巴掌大但也叫做“中国”那里家家门口都供着中国的土地神。想到死,你的面颊又贴在潮湿的土地上。整个肉身只剩下和土地黏在一起的半边脸。那种凉的舒泰曾使你想就此睡倒永远也不起来。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你曾经这样死过。
“完了!”这个从心里发出的词敲击得你浑身发抖。
你踅转身回去却不知道应该回到哪里。你随着你的脚穿过斑驳杂色的街道。右面有一串雪亮的车灯像傻子似的盯着你。在你跨过了斑马线时你听到身后猛地闹腾起来,你方知你的踟蹰耽误了别人的行程。
街的拐角站着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汉。你掏出出租车司机找给你的硬币投进他面前的帽子。你听到“叮当”一响才忽地感到一种和流浪汉同样的快慰。你喜欢施舍一点小钱,从你住的城市施舍到北京再到纽约芝加哥哥本哈根巴黎直到今天在三藩市。你喜欢施舍绝不是出于你的善心,而是你想一次一次地证明你的命运已经转变。
“为了艺术,先生”流浪汉喃喃地向你叙述他的命运。
是的。为了艺术!为了艺术我过去也曾沦落到你这般地步u馓色的灯光照着流浪汉半边长着胡子的脸。吉他的弦拨弄出悦耳的凄凉,大海泼出的飞沫弹在夜的玻璃上。但你过去连一把吉他都没有。所以,你听着琴音你又感到过去的一切并不可信。不!你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命运。
当你走到山坡上你回首一望,才知渔人码头正在最热闹的时光。你想再去热闹一番却又想起你的箱子和护照还存在领事馆。你苦笑了一下因为你发现了现在不是行李护照追随人而是人一定要去追随行李和护照。
身份证明比被证明的人更重要。